莫忘蕃华

　　“启禀霸王，门外有汉使求见。”执戟郎走进帐中，垂头拱手道。

　　项羽在灯下翻弄着兵书，手旁摆着一坛刚启封的醇酒。他心情烦闷，头也不抬道：“不见。”

　　未等执戟郎回话，一个优雅的声音旋即响起：“美酒一人独饮岂不寂寞？”

　　项羽难以置信地抬眼，果见那个姿容绝丽的人毫不顾忌地掀帘而入，对于周围的护卫已经出鞘的长剑亦熟视无睹。项羽抬手，示意他们收剑，一双重瞳里早已消了初时对他的惊艳，代之以憎恶与鄙夷。

　　“怎么今夜没去给你的汉王侍寝？”项羽恶质的问道。

　　陈平脸色白了一白，随即又摆上一副不甚在意的笑脸：“汉王用的是在下的脑子，可不是身体。”

　　项羽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在讽刺本王？”

　　“不敢。”陈平自顾自走到近前，捧起酒坛，毫不拘束地给自己灌了一口，又在项羽身边坐下。

　　喝了酒的陈平，一双美目愈发明亮，惹得项羽差点便要把持不住拥他入怀，就如同以往那些年月一般。但而今，他们的立场已经完全不同了，于是项羽终究生生忍住了这不该有的念想。

　　“你今天来，究竟是何目的？”项羽凝视着陈平，目如鹰隼。

　　“在下来为霸王指一条明路。”陈平见项羽面露怀疑之色，又轻声道，“就这一次，先不要急着否决我，听我说完再作定夺。好不好？”

　　项羽本想反驳，但他突然想起他们还是君臣的日子，自己确实对陈平的所有建议不屑一顾，那段时间，他只把他当女人来用，而全朝也都以为陈平只是佞臣。他便噤了声，心中竟隐隐有了怜惜之意。

　　陈平顿了一顿，说：“恕在下直言，现在楚军的形势非常不好。”

　　项羽没有发怒，他侧过头，静静地听着山风撞击营帐的闷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军的粮草已经及其短缺了。我刚刚一路过来，听见了兵营中隐隐传来了哭声。”陈平低声道，不意外地看见项羽闻言大震，重瞳之中也染上了深深的悲怆。陈平深知项羽虽然残暴成性，但对于自己旗下、与他出生入死的兵卒，却有一种天生的悲悯与仁慈。所以他才以此开篇，并果然有他预计的成效。

　　“真的……？”项羽问。

　　“我为何要诓你？”陈平道，“他们从江东起就一直跟随霸王，忠心耿耿，从未有倒戈之心。你的兵卒对你是如此的信任，但你却让他们陷入这种弹尽粮绝的境地。容在下冒昧地问一句，霸王于心何安呢？”

　　项羽一掌拍在几案上，酒坛被震落在地，顷刻间碎成齑粉。大半坛酒在地上蔓开成一个妖异的形状，帐内弥漫开一股浓烈的酒香。

　　陈平毫不畏惧地看着这一切，等着项羽的回答。

　　“刘邦这个卑鄙小人，不敢与本王正面交锋，总在背地干一些畏畏缩缩的阴险勾当。对手这般鲜廉寡耻，你教本王还能怎样？”项羽狂怒道，竟一时忘了陈平便是刘邦的人。

　　陈平听得项羽如此诋毁刘邦，脸色也沉了下去：“霸王若每次行军不利，便只从对手身上找原因，那也是活该如此。”

　　“你！”项羽指着陈平，这才想起他早已叛楚投汉，不禁冷哼道，“你不过是他刘邦的嬖宠，有何资格评判本王的过错？”

　　“啪——”

　　一声不大的脆响。项羽的脸微微偏向一边，他的面色混杂着惊愕与不能置信。陈平揉了揉有些发痛的手掌，冷声道：“对我做过那等龌龊事的，只有你一人。”

　　项羽不觉疼痛，这一巴掌反让他从狂怒中渐渐平静下来，他正视着陈平的瞳眸，眼神甚至变得柔和：“你说，他没有碰过你？”

　　陈平突然感到一阵屈辱，酒劲开始向上翻涌，使他俊逸的脸颊烧成一片：“他不像你。”

　　项羽扬起嘴角，问：“他要你来和我说什么？”

　　“不是汉王要我来的，是我自己……”陈平道，“为了你麾下的数十万楚兵，为了天下千万苍生，我恳请霸王，与汉讲和。”

　　项羽眉头深锁，思忖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陈平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等待着。

　　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透着疲惫：“就算本王同意，刘邦他可曾愿意？”

　　陈平道：“汉王为人重情重义，倘若霸王放归其父其妻，他必然会与楚重修旧好。汉王心中一直不曾忘了他的结义兄弟，想必霸王也一定记得你们各领义军，共同抗秦的岁月罢。”

　　项羽合上眼，许久，他沉声道：“来人，将刘太公与吕雉送回汉营。”

　　“在下替天下黔首感谢霸王。”陈平深深作了一个揖，抬起眼时发现项羽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陈平迎向项羽的目光，面色从容不迫，“若是霸王无事，在下便告退了。”

　　“你以为你还能离开这里？”项羽声色俱厉，然而眼中却流淌着与之不符的脉脉温情。

　　陈平轻叹了一声：“自从你把我压在身下玩弄，却惟独对我的计谋嗤之以鼻起，你就该知道，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属于你。”

　　项羽苦笑，一颗心沉了下去。

　　陈平又展颜一笑：“想想虞姬罢，她那么钟情于你，你切莫负了她。”

　　项羽听到他这么说，自知与他再无可能。项羽沉痛地闭上眼，任由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帘外。

　　陈平回汉营的时候，正见刘邦迎回妻父。见着刘邦那般大喜过望的神色，陈平也想扯起一个笑容，不料鼻间一酸，竟要落泪。忽而他的手被另一只柔滑的手握住，他转过身，抱住来人，低低啜泣了起来。

　　张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再也恨不起他，喉间微涩，却仍是娇娇柔柔地笑着。

　　许久，陈平止住了哭泣，他哑着嗓子，对张良说：“对不起。我们……还是分开吧。”

　　张良阖了眼，一行清泪从眼角静静流下。

　　生在红尘，谁不寂寥？

　　就连这被漫天星子簇拥的明月，也独自体会着一份只属于自己、彻彻底底的孤独，直至宇宙又归于洪荒。

　　“好。”

　　张良柔声道。

　　清辉倾洒在二人身上，张良仰起脸，感受着月光在他肌肤间和缓地流淌。陈平放开了他，浸润着柔和月色的张良，莹润剔透的仿若云中之君。

　　陈平想为他拭去颊旁的珠泪，却又生怕自己还有所留恋。他终究垂下了手，淡然道：“我若爱的真是你，那便好了……可惜，我们注定要失去。”

　　张良抿唇，随之漾起一个倾城的笑靥：“至少失去，证明我们曾经得到。”

　　曾经得到，便无所谓恨，无所谓怨，只留下深深的遗憾。那一夜笑靥绝美的张良，在他多年以后想起来，还是会让人心碎。

　　他还记得他刻坏了几支玉箫才在箫尾刻好了那个遒逸的“良”。

　　他还记得被项羽囚在彭城时，二人子夜偷偷地溜出宫闲逛。

　　他还记得他带他逃出楚营，一路颠沛终于到达关中。

　　他记得很多很多事，但已经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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