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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咸阳,甚至在梦里……盖聂都在思考。
荆轲剑力不退反进,究竟是何缘故?
他自己显然已经解开了这个谜,盖聂却一点也摸不着头绪。
只能等到重逢时请他指点迷津了吗?
他竟然抛下了象征着剑客的尊严与生命的佩剑,不知重逢时,又会携带什么样的新剑来。
或许,不是剑?
五十天弹指即过,盖聂带着丽姬的消息回到了聂村。
“荆兄,嫂夫人确实在咸阳。”
“你没把她带回来?”
“她很有可能是进了宫。”
“……你想不想看我的新剑?”荆轲出人意料地转移了话题。
“想。”盖聂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荆轲解下佩剑,放在案上。
鞘革泛黑,不起眼;鞘身略短。
盖聂看得出其中大有讲究,不敢直掠锋芒,只伸二指轻推半分。
但见清光一缕,徐徐绽放,冷冽胜霜雪,盛气冲霄汉。
一横心,仗剑出鞘,真真是一把宝剑!
剑身如渊,深不可测,水势从容;剑刃似岳,高且巍峨,山势压人。
这把渊渟岳峙的宝剑,恰似剑中圣贤人中龙凤。
然而盖聂并没有拍案叫绝。
他冷着脸,不吭声。
“剑名残虹,是铸剑大师徐夫人的杰作。”
“……哦。”
“老弟,你好像不太欣赏这把剑?”
“盛气凌人,杀意弥漫,不祥,是大凶。”
“剑本来就是凶器嘛。”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你弃剑而去是何用意,对于你今天会带来什么样的剑,我也十分好奇。其实我心里本来已经有了一些模糊的设想,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抛下了你的剑,竟换了一把更锋利的剑!换了一把锋利无比锋利绝顶的剑!”盖聂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这把剑会让你伤人更伤己,害人反害己。如果你真当我是你的朋友,就快点扔了。”
“如果我说不行呢?”荆轲还想嬉皮笑脸。
“那你不就再是我的朋友了,好走不送。”
荆轲有很多朋友,盖聂的朋友则只有荆轲一个。
所以这话说得有多绝情就有多深情。
“我弃剑而去的本意决不是想换一把宝剑。”荆轲认真地进行了解释。
“我曾经以为你是想点醒我,放下,把剑放下。”
“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放下。把剑从手里放下,从心里放下,你才能更上一层楼。”
“那么,为什么残虹会出现在我面前?哪怕你带来的只是一根木棍,也不会比残虹更让我惊讶。坦率地说吧,今天你真是让我失望到了极点。”
“抱歉,因为我要办一件大事。”荆轲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件事很难办,一把宝剑,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众所周知,剑之术有高低,故此剑谱是否高明十分要紧;学剑的禀赋也有高低,并不是勤学苦练就必成大器。但是,如果两个禀赋极好的人各自练成了极好的剑术,决斗的结果会是什么?
结果,将由“剑”本身来决定。
一把宝剑,能让平庸的剑客变成高手,让第一流的剑客变成超一流的剑客。
那么,如果双方手里都是最好的宝剑呢?结果又会如何?
可盖聂以为荆轲比自己更明白,剑之术有尽头,人体的潜能有尽头,宝剑的锋锐也有尽头,惟有悟剑的境界永无止尽。
太在意剑的本身,就背离了悟剑的正道。
“悟剑需要时间,我没有时间了,只好急功近利。”荆轲进一步解释说。
“难道我不比一把宝剑更有用?这么紧迫的大事,为什么不找我帮你的忙?”
“因为你要帮我上咸阳救人。”
“……我明白了。”
“我的妻儿就托付给你了。”
“……必不负荆兄重托。”
“抱歉,我知道你在这里蛰伏,决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你已经为我的私事耗费了太多时间,我很抱歉。”
“不,我正好也要办一件大事,正好是要上咸阳办。所以嫂夫人和孩子的事,就交给我了,没问题。”
“那孩子,原本和小丽约好叫天明……”
这个时代太黑暗了。
但愿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下一代,能为这黑暗的时代带来曙光,能在这黑暗的时代看到美丽新世界的曙光。
“无论他现在叫什么名字,我都会告诉他,他应该叫天明。”
“……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老弟,不知你要办的大事是?”
“前些日子我在咸阳……”
“等一下,你先别说。”
“唔?”
“咱俩把各自要办的事写在手心里,再对照着看看。”
荆轲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这个人,无论历经多少风霜雨雪,赤子之心始终不变。
盖聂也笑了,笑着说了好。
两只手摊开,果然是同一个字。
一个侠字。
“你是要重出江湖了吗?老弟。”
“不是。”
“那你又如何行侠仗义?”
“侠之大者……”
“为国为民!”荆轲情不自禁地接上了后半句。
“没错,所以我要去的不是江湖,而是朝堂。我要去接近一位王者,掌控着千万人生死大权的王者。”
“这就是你蛰伏多日得出的答案?”
“如果没有这次咸阳之行,我可能还会迷惑下去。”
“那你可要谢谢我了。”
“是的,托你的福,我确认了自己要走的路。”盖聂沉稳地说,“我曾经相信只要剑法够高,就能救助所有需要救助的人,只要自己剑法够高,就不会再有无法避免的牺牲。然而需要救助的人实在太多,我出山以来,每天四处奔走惩奸除恶,获救者也不过是数万分之一,无异于杯水车薪。我深切地感到此路不通,才在聂村隐居,潜心思考自己究竟该走什么样的路。”
“这个时代错了,这个天下乱了,只有从错乱的根源着手,才能实现救世济民的梦想,是吗?”
“是的,荆兄。”
荆轲不再发话,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
君心知吾心。吾心如君心。不言不语,胜似千言万语。
很久很久,几乎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荆轲才感到盖聂的身体微微一震。
呵,这家伙毕竟还是受不了热情拥抱,所以最初的僵滞之后,就是奋力挣扎了吗?
然而盖聂抬起了手臂,却并没有挣扎。他抬起手臂,圈住了荆轲的腰。
这是第一次。这个孤僻的、不爱亲近人的家伙,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别人。
他本来只会在十万火急要救人的时候伸手触碰别人的身体发肤,荆轲终于成了唯一的例外。
——永别了我的朋友。
荆轲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忧伤。
“荆兄,你我何不痛饮千杯,来个一醉方休?”
“不,今晚我不想喝酒。我更愿意陪你喝凉水。”
“我要陪你,你却要陪我,这可如何是好?”
“你喝我心爱的酒,我喝你喜欢的水,你看怎么样?”
“……不搭调。”
“…………”(这个榆木脑袋已经没救了——荆轲的心声。)
“那,我给你做顿饭?”
“……包子,我要吃包子,上次那种。”
厨房里的菜肉和米面都是乡亲们送给盖聂的谢礼。
盖聂向来是收到什么吃什么,从不出门买菜。
今天的肉只有鸡肉,菜只有白菜。所以就是白菜鸡肉馅的包子。
今天,荆轲自始至终站在厨房里,看着盖聂和面,洗菜,剁馅,蒸包子。
盖聂动作麻利吗?一般。顶多算是有条不紊。
他有什么特别的秘诀吗?似乎也没有,和姨姥姥的做法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荆轲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直到抵达易水之畔时,依然齿颊留香。
“荆大哥!”
易水彼岸,已经有人在等。
剑气如虹,美人如玉,琴声如泣如诉。
是小高,高渐离。
面冷心热的高渐离,是荆轲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次刺秦计划的核心头领之一。
“荆卿!”
高渐离身后,还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
压低的斗笠,深色的斗篷,一身江湖汉子的装束。
然而这却是一位不得了的贵人,燕太子丹。
或许他的另一个名头更响亮些?墨家巨子!
知道这双重身份的人屈指可数,全天下不超过十个。
就是这些人,制定了刺秦大计。
急公好义扶危济困是墨家的宗旨。
遗憾的是,荆轲再也没有机会强迫盖聂和这些真正的好人交朋友了。
残虹到手,预示着计划已经进入尾声。
万事俱备,只缺一个接近秦王的借口。
现在众头领和荆轲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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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高渐离撞开了门。
“大事不好!”高渐离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
“怎么了?”发问的是雪女,高渐离生死相许的恋人。
“剑圣盖聂,当了秦王的护卫!”
“就是那个号称天下第一剑的盖聂?”全家惨遭卫庄灭门的老徐,这些天来还是第一次开口。
“荆大哥若是与他公平决斗,倒也未必输,可刺秦却不同,数剑落空,就再也没有成功的希望了。”
“我们的计划必须调整。”燕丹的神色十分凝重。
所谓调整,大约就是放弃的意思。
在场的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地低下了头。
荆轲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白白牺牲,就毫无意义了。
“嘿,你们怎么了?个个垂头丧气。”
“荆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坏消息?”
“盖聂,当了秦王的护卫。”
“他是我的朋友,我记得我对你们说过。”荆轲笑了。
“我以为你会很震惊,很愤怒。”高渐离没有笑。
“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只怕你是被他蒙蔽了。”
“不可能。”
“那么,也许是功名利禄让他变了节。”
“不,不可能。”
“你确定他不会辜负你这份信任?”
“小高,人的嘴巴会骗人,人的眼睛会骗人,可是,心会骗人吗?”
剑与剑的碰撞,就是心与心的交融。
双剑相击,心心相印——是为心剑合一。
“这是个喜讯,让我有了一击必杀的自信,所以,请各位尽管放心!”
荆轲向在场的朋友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热忱笑容。
这笑容像太阳一样,充满了热力和感染力。于是大家都笑了。
只有燕丹的脸在斗笠的阴影里。
而高渐离眼中疑云密布,湿漉漉的,像是要下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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