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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礼物(上)
秋意一天一天浓了,天愈发蓝得晶明高远,飘着薄纱似的白云,时时有南归的雁阵掠过,清鸣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人们的耳际萦绕不去。
随着前几日洒下的小雨,南疆的旱情总算缓解了些须,玉泉城里满眼衣衫褴褛跪地乞食的难民也渐渐散了,大街小巷里重又热闹起来,说笑、叫卖、车行马走,甚至是争吵的声音……许许多多嘈杂的音响挤成一锅粥,热热闹闹地团出了玉泉城内红尘市井的泼辣鲜活。
每天清晨,会有卖花的姑娘,提着满篮鲜灵灵的花朵,踏着露水走在青石道上,摇曳着身影,洒下一路银铃般的叫卖声,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飘散开来。
每当走到那面高墙后面时,她会停下脚步,微仰起头,望向高墙从里伸出的青枝绿叶。
那墙内,不过是一个富商的花园,这些天里,究竟来了怎样一个人?会将那么婉转清亮的笛声穿过高墙送进人们的心灵里?一串串音符像活的精灵,汇成一股清澈的泉水,汨汨流淌,让墙外的人们听得微笑、听得叹息、听得流泪。
清风拂过,绿树枝柯动摇,一阵淡淡的幽香,伴着笛声一起,飘出院墙,飘到很远很远的天边去……
柳园的菊花开了……
玉泉大富豪柳仁家的菊苑,是全城有名的美景,名种珍品极多,黄、绿、白、黑、红、粉、紫……色色俱全。秋日盛开之时,满园散金碎玉、落虹流霞,阳光一照,灿若锦绣,华美不可方物。只是私家园林,除非主人邀请,否则外人无缘一窥。一个多月前,靠近菊苑旁门的一间小屋里来了个人,那越出高墙令行人驻足的悠扬笛声,便是从这小屋里飞出去的。
他就是陈天玉。
这时他正坐在窗前,清秀的眉拧成一个疙瘩,右手托着腮,左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管竹笛。他来这里日子不短了,是舅舅卢月林把他介绍过来的。舅舅说,这家的老爷柳仁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又有钱、为人又忠厚的大富长者,自己蒙他多年照顾有加,在柳府上极说得上话。还真是的,过了没多久,舅舅就说在柳府给天玉和陈朝元找到了事做,陈朝元到了庄子上管账,天玉就留在家里当家童——自然,他们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才,只是雇工,相对来说还是有自由的,只是……只是……
天玉非常想不通:为什么说好了是来做工,老爷却什么事也不让他干?伯伯一天到晚守在庄上忙得没时间过来看他,他却闷在柳府里闲得发慌。不要说种花锄草、扫地搬砖这些重活,就连端茶倒水、收拾房间这些轻活他也没得干,好端端地,柳府里干嘛养个闲人?
不过,其实他还是有事情做的。
打他进门头一天起,柳员外就把他安排到了菊苑边上的这间干净屋子里住着,派了几个教师来教他技艺:弹琵琶、吹笛、唱曲儿。天玉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排抵触很大:奏乐唱曲,那是伶工的活儿,我是来做工的,又不是来唱戏,学这个干什么?因此一直扭扭别别的不肯好生学,弹琴唱曲,他是死也不愿意的,全然不学吧,似乎又不好,于是只得勉勉强强吹起笛子来。
大约是有缘分吧?天玉真正学起了吹笛,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每天勤学勤练,不出十天的工夫,不但技艺日进,而且真情灌注。从他唇边飞出的清音,宛如天籁。会使听到的人想起碧油油的田野、漫山遍野飘着清香的野花;想起山间潺潺流淌的清澈的溪水,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着短笛涉水而过;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儿时纯真的快乐……每一个听到他笛声的人,心潮总是随着笛声的起伏而起伏,一时欢喜、一时忧愁……教天玉吹笛的师父很快就不再来了,他说,天玉的技艺虽然还有些生涩,可他笛声真情流露,感染人的力量已经非常的强,再教下去,徒然多添匠气,反而会把灵机儿磨掉了。
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到了菊花盛开时,柳家园林里天籁般的笛声,已经成为玉泉城著名的一景了。
“天玉,天玉”门上有剥啄之声,一个人轻轻唤着天玉的名字。
天玉从怔忡的状态中回过神儿来,撂下手里的笛子跑去开了门,却是柳仁的贴身书童墨香,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天玉,老爷宴客,传你去伺候。你收拾一下,带上笛子跟我到菊苑去。快点,我等你啊。”
“哦”,天玉答应了一声,转身回去取笛子换衣服,他找了一套新做的衣服套上,扣着扣子随口问道:“今天来了重要客人吧?要不然怎么让得进菊苑?他是谁啊?墨香你好不好告诉我?”
墨香倚着门笑道:“你还真猜对了,你知道今天来的客人是谁?那是我们玉泉头号的贵公子满云祥啊!人家虽说不是官,可在咱们这里比官还有面子哩。哎天玉你听说没?满公子的表哥是本省的总督,他还有个姐姐在宫里,天玉你这次可交上运了,你要是……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可天玉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了,事实上,当那个名字从墨香口中一说出来,天玉就觉得头顶上好似炸了个焦雷,手上的动作立时僵住了!
“满……云祥”
是他!是他!是他!
心里大叫着,热血冲得耳膜轰轰作响,那个人……那个害死父亲逼死母亲的人……那个在母亲的葬礼上疯狂踢打她的尸体的人……闭上眼睛,天玉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天的情景,看到那个人狰狞的面目……
一滴泪,从他的颊边悄悄滑落……
娘!是你在天上听到了我的祈祷,所以把这个人带来了吗?
天玉没有察觉到,他的手心已经攥得满是汗水,又冷又湿了。
秋高气爽,菊苑里满园锦绣,满云祥与主人柳仁对坐寒香圃中,边饮边谈,主客尽欢。一阵清风拂过,幽幽寒香在四周浮动,满云祥拈起酒杯,迎风而立,清风和花香令他胸怀大畅,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柳兄,你好有福。”满云祥对柳仁微笑道,“对名花,品美酒,闲来醉听清风流水、悠扬笛韵,真真是远离红尘的桃花源,令人胸中凡俗消尽。连我在这里小坐片刻,都觉得清雅不少呢。”
柳仁哈哈一笑:“公子谬赞了,在下一个庸俗行商,哪懂得什么清雅?这菊苑是祖上遗留,惭愧得很!落到我这等人手里,也算暴殄天物,我想着只有公子这般雅士,才配得起这等名花。不过可惜”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虽有献芹之意,无奈祖宗遗产,不能轻易予人,只得多请公子来坐坐,略解遗憾罢了。唉!”叹息一声,脸现无奈之色。
满云祥笑着轻轻摇头:“柳兄说的哪里话来,我也知你这园子轻易不对外人开启,今日我有幸畅游,已足感盛情,哪里还敢起吞占的念头?那我成什么人了呢?”
见他谦辞,柳仁也没再多说,提壶斟了杯酒慢慢啜着,转了话题: “公子今日来,我虽然送不了你这园子,倒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正巧近来得了一件好东西,虽说不能比这园子,也是一等的货色了,我自己留着用怕糟蹋了,倒是送给公子的好。您这样风流人品、温柔性情,他得了您这么个好主,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哦?哦!”满云祥登时来了兴趣,他凑近柳仁的耳边,低声道,“是什么样的宝贝?柳兄让我猜猜看——这是个活宝——嗯……不会和您家园里常常传出的那笛声有关吧?”说罢,他无声地大笑起来。
“着啊!”柳仁合起折扇“啪”地一拍大腿,“公子果是妙人!一猜就着!我说的这宝贝可不就是这个人!?说句实话,我也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了,过了眼的小倌儿里却真还很少有比得上这孩子的。满公子,不是我吹牛,你家的如兰相公,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了,可比起我这天玉来,也要逊色三分呢。”
“真的?”“不假!我已经吩咐人去叫他来伺候,待会儿公子相过便知。要是您看不上眼,大可以罚我个大言欺人之罪。”
“好好好,柳兄既然如此慷慨,想必所说不差,您肯割爱,我又怎会推却您这一片盛情?等人来了,不论怎样我都带走。只是无以为报,倒真是惭愧得很。”
“哎,我们朋友相交,送个礼平常得紧,贤弟何必说这种生分的话?来,喝酒”柳仁给满云祥斟了一杯,口里的称呼也亲热了起来, “不过嘛……愚兄近日遇到些难题,若贤弟肯帮帮忙,那……”
满云祥心中暗笑:我道你怎么忽然大方起来,原来还是有所求啊。他低头抿了口酒,也不答话,半晌方慢慢说道:“兄长有什么难事不妨一说?如果小弟能帮得上忙,一定尽力,就怕这事我力不能及,可愧领您的大礼了。”
“那怎么会?”柳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件事情,对贤弟来说可谓是举手之劳,哪有办不成的道理?”说着又给满云祥倒了一杯,“愚兄做绸缎生意已久,近来颇有意经营盐铁,只是盐铁一道,向为朝廷专营,普通商人如无官府发给的凭证,无权涉及此业。我知道本省总督是贤弟的表兄,你们亲情甚笃,因此……”
“您要我去家表兄面前说上一声,让他吩咐人给你办这个凭?”满云祥接过话头,见柳仁点了点头,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于是笃定地应了下来,“柳兄放心,投桃报李,义所当为,兄弟得了你这么一份厚礼,当然会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的。来,咱们干一杯,这就一言为定!”说罢端起了酒杯,和柳仁用力一碰,二人一气饮干杯中酒,相视一笑,愈发亲密起来。酒喝得多了,谈的话题也不似先前一本正经,渐渐有了些风月话头,在这个上头,两人都有些经验之谈,于是越聊越投机,不一会儿便成了相知了。
“这个墨香,怎么这么磨蹭!让他去叫陈天玉来,几步路的功夫怎么半天不到?”柳仁有些坐不住了,长着脖子往菊苑门口望了又望,一副焦躁模样。满云祥心中好笑,他倒似更沉得住气,反来安慰柳仁:“兄长何必着急?再等一会儿便是,难道人还会跑了不成?哦……”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您刚才说的那个孩子,他叫什么来着?”
“陈天玉。嘿,这名字取得还真对,可不是个天生的玉人儿么。”
“嗯……陈……天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满云祥陷入了沉思,好熟悉的名字……可是,在哪儿听过呢?
“来了!来了! ”柳仁颇兴奋地叫道,手指着园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满云祥看到了两个身影,前面一个,自然是墨香,而后面的一个……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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