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春汛

　　一个周四的下午，图书馆里。牧野正兴致勃勃地跟陆寒舟分享他新发现的一个搞笑科普视频，关于猫的奇怪行为。他手舞足蹈，模仿着视频里猫的姿势，声音因为压抑着笑而有些变调。
　　“你看这里，这只猫被黄瓜吓到跳起来！还有这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哈气！是不是很像你有时候的样子？表面高冷，其实容易被意想不到的东西吓一跳？”牧野凑近陆寒舟，眼睛弯成月牙，酒窝深深。
　　陆寒舟正在整理下周学生会的会议纪要，被打断了思路。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笑得没心没肺的牧野，可能是因为最近竞赛压力大，也可能是被牧野那句“像你”无意识地刺了一下，那些惯常的、带着点纵容的毒舌没能控制好力道，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冷硬到近乎刻薄的话：
　　“你的娱乐方式，永远停留在这种毫无信息增量、纯粹消耗注意力的低级趣味上吗？像幼儿园小朋友看卡通片一样大呼小叫，很光荣？”
　　话音落下，空气瞬间凝固。
　　牧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褪去。他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又好像听清了每一个字。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受伤，随即被一种陌生的、沉静的情绪覆盖。
　　陆寒舟说完就后悔了。他看着牧野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解释，想说不是那个意思，想说只是心烦口不择言……但长久以来习惯性的防御机制和该死的骄傲，让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面前的电脑屏幕，手指僵硬地敲打着键盘，打出了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牧野慢慢坐直身体，拉开了距离。他没再看陆寒舟，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和笔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我去趟阅览室查资料。”牧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陆寒舟心慌。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寒舟盯着屏幕上那串乱码，手指停在键盘上，久久没有动作。图书馆的安静此刻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沉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搞砸了。
　　冷战，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牧野不再在课间晃到（1）班门口，不再发那些无聊的段子和“学术问题”，不再在图书馆“准时”出现在他对面的座位。甚至在学校走廊遇见，牧野也会自然地错开目光，或者和身边的林枫、苏晓他们说笑，仿佛陆寒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一开始，陆寒舟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清净。牧野太吵，太能影响他的节奏。没有那些无意义的干扰，他更能专注于竞赛和学生会的正事。
　　但仅仅过了两天，他就发现不对劲。
　　图书馆那个靠窗的位置空着，阳光依旧很好，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书上的字看着看着就模糊了，注意力难以集中。
　　中午去食堂，他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总爱挤到（1）班区域、笑嘻嘻问他“今天有什么好吃的”的身影，然后对着自己盘子里过于清淡的饭菜失去胃口。
　　手机安静得可怕。没有那些叮叮咚咚的“戳一戳”和乱七八糟的分享链接，他甚至不习惯地检查了几次是不是静音了。
　　更让他烦躁的是，他看到牧野和林枫他们在篮球场打球，笑得依旧灿烂，好像完全没有被影响。看到牧野和苏晓还有周子安在课间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牧野手舞足蹈，周子安笑着点头，气氛融洽。
　　唯独面对他时，牧野收起了所有的热络和笑容，只剩下礼貌而疏远的平静。
　　陆寒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坐立难安”。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逻辑在这种陌生的、酸涩的煎熬面前毫无用处。他想过像往常一样，用一句更毒舌的话刺回去，打破僵局，但他知道那只会让事情更糟。他也想过直接去找牧野，但“对不起”三个字堵在喉咙里，重若千斤。更让他恐慌的是，他怕牧野已经不在乎了，怕牧野觉得，没有他陆寒舟，也一样开心。
　　这座冰山，在无人看见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小型雪崩。
　　第三天下午，陆寒舟在学生会办公室心不在焉地核对一份名单，周子安走了进来，放下几份文件。
　　“寒舟，这份需要你签字。”周子安说着，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陆寒舟阴沉的脸色，“你这几天怎么了？气压低得能冻死人。竞赛不顺？”
　　陆寒舟没说话，只是拿过文件快速浏览。
　　周子安摸摸下巴，忽然压低声音：“你跟牧野同学……闹矛盾了？”
　　陆寒舟签字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他抬起眼，看向周子安，眼神锐利：“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猜？”周子安耸耸肩，“以前牧野同学一天能来咱们班门口晃八回，你这几天身边冷清得能拍鬼片。刚才我在小卖部碰到他，顺口提了句‘寒舟好像在找你’，他脸色立刻就淡了，说了句‘没事’就走了。你俩肯定有事。”
　　陆寒舟的心沉了沉。牧野连提到他都不愿意了吗？
　　“我说寒舟，”周子安难得正经了些，“牧野那人，性格开朗，但不是没脾气。你到底怎么惹着人家了？”
　　陆寒舟抿紧唇，把图书馆那天的话简略说了一遍，省略了自己烦闷的真实原因和那句“像你”的触发点。
　　周子安听完，扶额：“大哥，你这话……也太伤人了。什么叫‘低级趣味’？人家跟你分享他觉得有趣的东西，是把你当朋友。你倒好，直接一盆冰水连盆扣过去。换我我也生气，你就可劲儿造吧，嘴硬的男人没有春天的”
　　陆寒舟垂下眼睫，看着纸上那道划痕，低声道：“……我没想那么说。”
　　“那你想怎么说？”周子安反问，“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嘴上却专挑难听的说，这不是别扭是什么？寒舟，有些话不说出来，别人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尤其是对牧野那种直来直去的人，你这种闷葫芦加毒舌属性，吵架了都不给人台阶下，他能不跟你冷战吗？”
　　陆寒舟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子安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听到他极轻地问：“……那怎么办？”
　　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茫然和无措。
　　周子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冰山部长居然在请教怎么办？看来是真没辙了。
　　“能怎么办？认错，道歉，态度诚恳点。”周子安给出标准答案，“别指望人家主动，这次是你理亏。而且，以牧野的性格，你好好说，他多半就心软了。”
　　陆寒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道歉……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但想到牧野那双平静疏离的眼睛，想到可能持续下去的冰冷状态，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四天，周五。天空阴沉，像是要下雨。
　　陆寒舟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观察着牧野的动向，发现牧野下午放学后，通常会去篮球场活动一会儿，然后再回教室拿东西。
　　放学铃响后，陆寒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或学生会，而是拎着书包，来到了空无一人的（7）班教室。他记得牧野的座位。
　　教室里很安静。陆寒舟走到牧野的座位旁，看着桌上摊开的课本和草稿纸上熟悉的、画着小狗和奇怪符号的涂鸦，心里那股酸涩感又涌了上来。
　　他犹豫了一下，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封面印着星空图案的笔记本，又拿出一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金属外壳钢笔。他打开笔记本第一页，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落。
　　道歉的话在脑海里翻滚，却组织不成流畅的句子。写“对不起，我那天说话过分了”？太生硬。写“我不该那样说你的喜好”？不够诚恳。写“我看到你和别人笑得很开心，但我这里很难受”？……这太不像他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廊里传来零星的同学脚步声和说笑声，渐行渐远。
　　陆寒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摒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逻辑，遵从内心最直接、最原始的感受，落笔写道：
　　「牧野，那天的话，不是我的本意。我很后悔。
　　你看的视频很有趣。你笑起来的样子，比任何东西都有趣。
　　是我不好。
　　我不想和你冷战了。
　　陆寒舟」
　　写完后，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放在上面，端正地摆在牧野桌面的正中央。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轻轻舒了口气，又带着一丝忐忑，转身快步离开了（7）班教室。
　　他没有走远，而是在教学楼下一个僻静的回廊里等着，目光望着（7）班教室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跳动。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看到牧野抱着篮球，和林枫说笑着从操场方向走来，到了教室门口分开。牧野独自走进了教室。
　　陆寒舟屏住了呼吸。
　　牧野回到座位，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个突兀的、崭新的星空笔记本和钢笔。他愣了一下，疑惑地拿起笔记本，翻开。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陆寒舟站在回廊的阴影里，远远地看着教室窗户里牧野的侧影。他看到牧野低头看着笔记本，一动不动，看了很久。然后，他看到牧野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抬起手，好像……揉了揉眼睛？
　　是哭了吗？还是……？
　　陆寒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控制不住走过去。但下一秒，他看到牧野合上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把它和钢笔一起收进了书包里，然后背上书包，走出了教室。
　　牧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站在教室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在找什么。
　　陆寒舟从回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小段距离，在空中交汇。
　　牧野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平静疏离，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生气，还有一丝……松动。
　　陆寒舟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在牧野面前停下。距离很近，他能看到牧野微微发红的眼角。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陆寒舟看着牧野的眼睛，喉咙有些发干。他张了张嘴，那些在笔记本上写下的话，此刻却难以流畅地说出口。他努力组织语言，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低哑：
　　“笔记本……你看到了。”
　　牧野“嗯”了一声，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陆寒舟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我那天的态度和言语，非常错误，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着牧野，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继续道：
　　“你说我像那只猫……其实，说得对。我确实……容易被一些东西影响，比如，你不再理我这件事。”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直白的“我在乎你”。陆寒舟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你分享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听。你笑的样子……很好。” 最后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但足够让牧野听明白。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最关键、在心底盘旋了几天的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和不易察觉的恳求：
　　“牧野，我不想和你冷战了。”
　　说完，他垂下眼睫，不再看牧野，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身侧的手指悄悄握紧，指尖陷入掌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几秒钟后，牧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鼻音，但夹杂着一点调侃的笑意：
　　“陆寒舟，你不和我冷战难道和我火拼？”
　　“……”
　　“随你处置。”陆寒舟接得很快，语气认真，甚至带着点“唯命是从”的意味，“让我做什么都行。”
　　牧野看着他这副前所未有、近乎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的那点气其实早就消了大半。笔记本上那些笨拙但真诚的字句，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他。他只是……还有点委屈，需要一点安抚。
　　他撇撇嘴，故意说：“那你学两声小狗叫听听。”
　　陆寒舟的身体瞬间僵住，脸上闪过极度窘迫和挣扎的表情。让他做这种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但看着牧野虽然撇着嘴却亮起来的眼睛，想到这几天冰冷的煎熬……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脸上带着视死如归般的决绝。他极快、极轻地，几乎是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两声：“……汪。汪。”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确实叫了。
　　牧野愣住了，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没想到陆寒舟真的会叫，还叫得这么……羞愤欲绝又莫名乖巧。
　　“行了行了，”牧野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摆摆手，“难听死了，以后还是别叫了。”
　　陆寒舟明显松了口气，但耳根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脖颈。
　　牧野笑够了，看着陆寒舟依旧紧绷的脸，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这次原谅你了。但下不为例，知道吗？陆小狗同学？”
　　听到那个熟悉的、带着亲昵调侃的称呼，陆寒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他点了点头，看着牧野重新绽放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一直阴郁的心情瞬间被阳光铺满。
　　“嗯。”他应道，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真实的弧度。
　　而牧野也发现，把自己惹生气后的陆寒舟，虽然认错过程别扭到好笑，但听到小狗叫
　　好像……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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