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7 章
07
大约三个月后,一个闷热的傍晚,暴雨将至,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林晓星刚放学回家,正在厨房帮王秀娟摘菜,忽然,一阵急促又粗暴的敲门声响起。
不是敲,是砸。拳头擂在门板上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粗嘎的吼叫:“开门!王秀娟!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王秀娟手里的菜掉进了水盆,溅起一片水花。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像被抽干了血液,身体僵硬,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
林建国。
林晓星眼神一凝,放下手里的东西,擦干手,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猫眼向外看。
门外站着的人,几乎让她没认出来。是林建国,但又不是记忆里那个总是挺着肚子、趾高气扬的林建国。
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衬衫领口泛着油光,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颓败和戾气。最刺目的是他脸上和露出的手臂上,有几道新鲜的、尚未结痂的抓痕和淤青。
他还在不停地砸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林晓星回头,对吓得浑身发抖的王秀娟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缓缓打开了门。
门刚开一条缝,林建国就猛地挤了进来,带进一股汗臭、烟味和劣质酒气混合的酸腐味道。
他赤红着眼睛,先是在狭小的客厅里扫视一圈,看到缩在厨房门口、面无人色的王秀娟,又看看挡在面前、面无表情的林晓星。
“你们……你们娘俩日子过得挺滋润啊?”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老子在外面快被人打死了,你们倒好,关起门来过清闲日子?”
“你来干什么?”林晓星挡在他和王秀娟之间,声音冷得像冰。
“我来干什么?”林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猛地提高了音量,“我来找我老婆!找我女儿!这是我家!”
“这里不是你家。”林晓星纠正他,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房产证上是妈的名字。离婚协议你签了字,公证过了。你和这里,没有任何关系。”
“放屁!”林建国勃然大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晓星脸上,“那是老子一时糊涂!被你们娘俩合伙骗了!那不算数!”
他试图推开林晓星,往王秀娟那边冲。林晓星却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只抬起手臂,拦住了他。
林建国没料到“前妻女儿”敢这么直接反抗,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暴怒:“林晓星!你反了!敢拦老子?”
“请你离开。”林晓星重复,目光锐利地刺向他,“否则,我报警。”
“报警?你报啊!”林建国狞笑起来,他赌她们不敢,赌王秀娟那懦弱的性子,赌林晓星要脸面,“让街坊四邻都来看看,看看你们这对黑了心肝的母女,是怎么把自家男人、亲爹赶出门的!看看谁丢人!”
果然,王秀娟听到“街坊四邻”,身体又是一颤,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林建国捕捉到她的畏惧,气势更盛,他不再硬闯,而是忽然变了脸色,那满脸的凶悍和戾气,像变戏法一样,迅速被一种可怜巴巴的、悔恨交加的表情取代。
他后退半步,看着王秀娟,眼眶竟真的泛起了水光。
“秀娟……秀娟我错了……”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我被那个贱人张莹骗了!她根本不是真心跟我,她就是图我的钱!”
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这次跪得更实诚,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
“她把我的钱全卷走了!还……还带着我去赌!说是能翻本……结果,全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秀娟,我现在……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那些人说要剁我的手!要我的命啊!”
他膝行几步,想靠近王秀娟,被林晓星再次拦住。
王秀娟看着地上痛哭流涕、形容狼狈的“前夫”,听着他声泪俱下的忏悔和“悲惨”遭遇,眼神剧烈地动摇起来。
二十年的习惯是可怕的,看到他这副样子,她那颗早已被捶打得麻木的心,竟然又泛起一丝细微的、不合时宜的疼。还有恐惧——对“高利贷”、“剁手”这些字眼的天然恐惧。
“你……你怎么能去赌啊……”她颤声说,带着哭腔。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秀娟,你看在咱们夫妻二十年的份上,看在星星的份上,你救救我!救救我这一次!最后一次!”林建国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王秀娟,又看看林晓星,“咱们复婚吧!秀娟!咱们还是一家人!我发誓,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对你,对星星!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找女人了!我出去打工,把钱还上!咱们好好过日子!”
复婚。
这两个字像魔咒,让王秀娟浑身一震。复婚?回到从前?但从前……是地狱啊。
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这么惨,这么可怜,他说他知错了,他发誓会改……
林晓星将母亲所有的挣扎和动摇尽收眼底。她知道,母亲心软了。对暴力的恐惧,对“完整家庭”虚妄的执念,以及那点可悲的同情心,正在一点点瓦解她这三个月来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脆弱的平静。
不能再让他表演下去了。
“爸,”林晓星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林建国的哭诉和母亲混乱的思绪,“你说张莹骗了你的钱,还带你去赌,欠了高利贷?”
林建国忙不迭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对!都是那个贱人!星星,爸以前糊涂,对不起你们,但这次爸真的知道错了!你们帮帮爸,咱们还是一家人……”
“欠了多少?”林晓星打断他。
林建国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也……也没多少,十几万……主要是利息滚得快……”
“十几万?”林晓星微微挑眉,“你离婚时拿走的钱,加上你这几个月可能弄到的,还有张莹‘骗走’的,加起来,不够填这个窟窿?还要回来找妈复婚?”
林建国的脸色变了变,支吾道:“那……那点钱早没了……赌输了……秀娟,你相信我,只要咱们复婚,我把债务扛起来,咱们一起慢慢还……”
“怎么还?”林晓星追问,语气平静得残忍,“靠你出去打工?做什么工,能很快还上十几万的高利贷?还是说……”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直直刺向林建国闪烁不定的眼睛。
“还是说,你回来找妈复婚,根本不是想‘一起还债’,好好过日子。而是看中了妈现在名下这套房子?想哄着妈把房子抵押了,或者卖了,替你还赌债?等钱还完了,或者妈没利用价值了,你再一脚踢开,就像当初踢开我们一样?”
这番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秀娟混乱的心上,也撕开了林建国所有的伪装。
王秀娟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前夫,又看看女儿。
林建国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那副悔恨可怜的表情僵在脸上,然后迅速龟裂、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真实面目。被戳中心思的恼羞成怒,以及走投无路的疯狂,瞬间淹没了他。
“林晓星!你个畜生!白眼狼!你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他猛地从地上蹦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林晓星的鼻子,唾沫横飞,“是!老子就是想要钱!怎么样?她王秀娟是我老婆!二十年!老子供她吃供她穿,现在老子有难了,她帮老子还债天经地义!复婚怎么了?不复婚,这债你们也脱不了干系!夫妻共同债务!”
他开始胡搅蛮缠,试图用法律术语恐吓。
“离婚协议写得清清楚楚,一切债务由你个人承担。”林晓星寸步不让,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钢铁般的硬度,“白纸黑字,你签了字,公证处盖了章。需要我拿出来再给你看看吗?”
林建国噎住了,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的红血丝密布,像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他知道,法律上他已经输了。但他还有最后一招,最无耻,也最有效的一招。
他不再看王秀娟,而是死死盯住林晓星,忽然怪笑起来,笑声沙哑而怨毒。
“好,好,林晓星,你厉害,你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是吧?”他一步步逼近,身上那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让人心悸,“不复婚是吧?不帮我是吧?行!”
他猛地抬手指着林晓星的鼻子,声音拔高到刺耳的程度,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老子明天就去你学校!去你班主任那儿!去校长室!我要让全校老师同学都看看,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畜生是怎么对待自己亲爹的!我让你高考都考不成!我让你在这个城市身败名裂,永远抬不起头!我看哪个大学敢要你这种社会渣滓!”
恶毒的诅咒,像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
这是他能想到的,对这个一向成绩优异、看似冷静自持的“前妻女儿”,最有效的打击。毁掉她的前途,毁掉她最在乎的东西。
王秀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惨白如纸,扑过来想拉住林建国:“不要!你不能这样!星星她还要高考啊!我求求你……”
林建国一把甩开她,王秀娟踉跄着撞到墙上。
林晓星扶住母亲,将她护在身后。面对林建国狰狞的威胁,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一丝……尘埃落定的厌倦。
终于,图穷匕见了。
也好。
她看着状若疯癫、以为捏住了她最大弱点的林建国,忽然,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
然后,在林建国得意的、充满恶意的注视下,在王秀娟绝望的目光中,林晓星缓缓地,从自己校服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支普通的黑色录音笔,不大,安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
她抬起另一只手,拇指轻轻按下了侧面的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后,林建国那粗嘎、充满算计和虚伪的声音,清晰地从小小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充斥了整个寂静的客厅:
【“……秀娟,你……你就帮帮我这次。就这一次!我保证,只要过了这个坎儿,我以后一定收心,好好跟你过日子!钱我肯定还上,房子也还是咱们的!咱们……咱们还可以复婚!”】
【“……莹莹她年轻气盛,我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她真会走的!我不能没有她啊!”】
【(稍早前,电话漏音)“……定金还差多少?一万八?行,我想想办法……哎,你放心,答应你的还能跑了?……什么?你朋友也说好看?那必须的,我林建国给女人买东西,什么时候掉过价?……”】
【“……老子明天就去你学校!去你班主任那儿!去校长室!我要让全校老师同学都看看,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畜生是怎么对待自己亲爹的!我让你高考都考不成!我让你在这个城市身败名裂,永远抬不起头!我看哪个大学敢要你这种社会渣滓!”】
录音不长,但关键部分一字不落。从欺骗怂恿离婚,到跪求复婚实为谋财,再到最后的疯狂威胁。时间线清晰,意图昭然若揭。
林建国脸上的狰狞、得意、疯狂,像被瞬间冻住的污水泥浆,僵在那里。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仿佛那是能吞噬他的怪物。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王秀娟也呆住了,看着女儿手里的录音笔,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前夫,混乱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彻底归位,碎裂,然后变得一片清明。原来……原来女儿早就知道,早就防备着。
原来他回来,真的不是为了悔过,只是为了房子,为了钱……
林晓星关掉了录音笔。客厅里重归寂静,但这寂静,却带着一种审判过后的沉重。
她抬起眼,看向浑身僵直、冷汗涔涔的林建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地上能溅起冰碴:
“刚好,我也准备了一些材料,正打算交给警方和你的债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建国惨白的脸。
“关于你,长期参与赌博,欠下巨额高利贷——你刚才亲口承认了,录音为证。我想,那些放贷的人,会对你的行踪和资产情况很感兴趣。”
“关于你,多年来对妻子王秀娟实施的家庭暴力——医院就诊记录、伤情照片、邻居证言,我都整理好了。虽然过了追诉期,但足以让所有人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
每说一条,林建国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就佝偻一寸。当听到“家庭暴力”和“邻居证言”时,他最后的侥幸也彻底粉碎。他以为关起门来的暴行无人知晓,原来早已被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女儿,一点一滴,默默收集了起来。
“你……你……”他指着林晓星,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你早就……早就计划好了……”
“计划?”林晓星轻轻重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眼里没有半分温度,“我只是,不想让我妈,再被你拖进地狱里。”
她上前一步,逼近彻底失了方寸的林建国。曾经需要仰望的、暴戾的父亲,此刻在她面前,矮小,佝偻,不堪一击。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林晓星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第一,拿着你那些破烂,立刻滚出去,永远别再出现在我和我妈面前。你的赌债,你自己扛。你敢再来骚扰一次,刚才录音里的内容,还有我手里所有的材料,会同时出现在派出所、你的债主门口,以及我学校的公告栏上——如果你觉得,在身败名裂和被追债的人打断腿之间,你还有空来纠缠我们的话。”
林建国浑身一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第二,”林晓星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你可以试试,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让我‘高考考不成’。”
她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里的寒意,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让林建国胆战心惊。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儿,那张年轻平静的脸上,有一种让他骨髓都发冷的决绝。他知道,她做得出来。她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赌债的追讨像悬在头顶的铡刀,家暴的曝光会让他彻底社会性死亡……而这一切,这个孽女手里,都握着证据!
复婚?拿房子?威胁?都成了可笑的泡影。他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把自己的把柄,亲手递到了对方手里。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那点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本性暴露无遗。他甚至不敢再看林晓星的眼睛,踉跄着后退,撞到了门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滚。”林晓星吐出一个字。
林建国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慌乱地转身,手抖得几乎拉不开门闩。终于,他拉开门,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连滚爬带地冲了出去,连那个装着破烂的编织袋都忘了拿。
楼道里传来急促、狼狈远去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客厅里,重新只剩下母女二人。
王秀娟还靠着墙站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恐惧,而是一种剧烈的震动,以及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她看着女儿,看着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变得陌生又无比强大的女儿,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晓星走过去,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将她搀到椅子边坐下。然后,她转身,拿起那个被遗忘的编织袋,打开门,毫不犹豫地扔到了外面的公共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母亲身边,蹲下来,握住母亲依旧冰凉的手。
“妈,”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结束了。”
王秀娟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痛哭,而是复杂的、汹涌的、掺杂着后怕、心痛、恍然,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如释重负的洪流。
她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星星……我的星星……”她哽咽着,一遍遍重复。
窗外,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击着玻璃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洗刷着尘世的一切污浊。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短暂地照亮屋内相拥的母女,随即雷声滚滚而来,沉闷而有力,仿佛在为一段漫长而黑暗的时光,敲响终结的丧钟,又像是为新的、未知的跋涉,擂动启程的战鼓。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