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微光

作者:鹤鹿鸣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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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天文社的邀请



      十月中旬,秋意浓得化不开。

      校园里的银杏彻底黄了,一片片金灿灿的叶子在风中摇曳,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早晚温差变大,祝余在校服外套里加了毛衣,走路时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这是母亲上周寄来的,手织的灰色羊绒围巾,很暖和。

      校刊增刊的风波渐渐平息。德育处王主任没有再找麻烦,只是每次在走廊遇见顾征和祝余时,会刻意移开视线。高三学生们对专题的反响依然热烈,有几份增刊甚至在班级间传阅,边角都翻得起了毛边。祝余的插图被几个美术老师拿去当范本,在课堂上讲解“如何用色彩表现时间的质感”。

      这一切让祝余感到一种奇异的成就感——不是考试得高分的成就感,而是自己的创作被看见、被理解的成就感。她开始更频繁地出入画室,不只是为了校刊工作,也为了自己画画。素描本用完了半本,里面全是速写:窗台上的多肉植物,食堂阿姨打饭的手,图书馆午后倾斜的光线,还有……顾征的侧影。

      最后一幅她画得很小心,只勾勒了轮廓,没有画五官。但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谁——那种挺直的背脊,那种专注的神情,那种仿佛随时要破纸而出的张力。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祝余正埋头解一道物理题,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

      抬头,是顾征。他站在课桌旁,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

      “出来一下?”他压低声音。

      祝余点点头,跟着他走出教室。走廊里很安静,其他班级还在上课。两人走到楼梯转角处,那里有扇大窗户,可以看到后山——明德一中的校园依山而建,后山是一片小小的树林,秋天了,层林尽染。

      “这个给你。”顾征把牛皮纸袋递过来。

      祝余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套冲洗好的照片——胜利巷、工人新村、槐安里,都是他们那天拍的。胶片洗出来的质感果然不一样,颗粒感让画面有种油画般的厚重,光影的过渡也更加柔和。

      “拍得真好。”祝余一张张翻看。照片里的老巷子比她记忆中更美,也更苍凉。

      “是你的画激发了灵感。”顾征靠在窗台上,“建筑增刊反响很好,我们社长——就是天文社的社长——说想请你帮个忙。”

      “天文社?”祝余抬头,“你会天文学?”

      “算是爱好。”顾征说,“高一那年创立的,现在只有七个社员,快解散了。这周末有秋季观星活动,社长想让我邀请你参加,看能不能画点星空主题的插图,吸引新生入社。”

      祝余愣住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邀请。

      “我……不懂天文。”

      “不需要懂,只需要看。”顾征指向后山,“活动地点在山上的天文台,六十年代建的,设备很旧,但还能用。这周末天气好,能看见银河,还有可能遇上流星雨。”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星星在里面。祝余忽然想起,在那些关于顾征的传言里,确实有人提过他喜欢天文——据说他高一那年代表学校参加过天文奥赛,还得过奖。

      “周六晚上七点开始,大概到十一点结束。”顾征继续说,“如果你怕太晚,我可以送你回宿舍。”

      “不是怕晚……”祝余犹豫着,“我只是觉得,我一个外人……”

      “不是外人。”顾征打断她,“你是合作伙伴,也是……”他顿了顿,“也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让祝余的心跳快了一拍。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槐安里那家旧书店,昏黄的灯光从橱窗里透出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一团暖色的光晕。

      “好,我去。”她说。

      顾征笑了:“那周六晚上六点五十,校门口见。记得穿厚点,山上冷。”

      “嗯。”

      回到教室,苏晓立刻凑过来:“顾征找你干嘛?”

      “邀请我参加天文社的观星活动。”

      “天文社?”苏晓瞪大眼睛,“那个濒临解散的社团?我记得社长是高三的沈聿修——就是‘明德三杰’里的那个学生会主席。他居然还没放弃啊?”

      “顾征说想让我画点插图,吸引新生。”

      “哦——”苏晓拉长声音,眼神狡黠,“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

      “没怎样,没怎样。”苏晓摆摆手,但笑容里的意味深长让祝余脸红,“去吧去吧,听说天文台风景很好,尤其是晚上,能看到整个城市的灯火。而且……”她压低声音,“孤男寡女,荒山野岭,月黑风高……”

      “还有其他社员!”祝余赶紧打断她。

      “知道知道,开玩笑的。”苏晓笑嘻嘻地回到座位,“不过说真的,顾征很少主动邀请女生。你是第一个。”

      这话让祝余心里乱糟糟的。她打开物理练习册,试图继续解题,但那些公式和数字像一群乱飞的麻雀,怎么也抓不住。

      周六傍晚,祝余提前十分钟到校门口。她穿了最厚的毛衣,外面套了校服外套,围了母亲的灰色围巾,还戴了手套——苏晓借给她的,说是观星时手会冻僵。

      六点五十整,顾征出现了。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羽绒背心,里面是厚卫衣,背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双肩包。看见祝余,他招了招手。

      “等很久了?”

      “刚到。”

      “走吧,上山要二十分钟。”

      两人沿着校园后门的小路往山上走。路是石板铺的,两边是高大的松树和柏树,秋天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松针,踩上去软软的,沙沙作响。天色渐暗,林间的光线变得朦胧,远处的城市灯火开始一点一点亮起来。

      “天文社真的只有七个人?”祝余问。

      “现在是七个,开学时还有十二个,后来陆续退社了。”顾征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天文不像篮球或者音乐,不能马上获得成就感。你要耐得住寂寞,要愿意在寒冷里等待,要习惯大多数时候什么都等不到。”

      “那你为什么喜欢?”

      顾征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星空不会说谎。星星就在那里,燃烧,冷却,爆炸,诞生。不管你关不关心,看不看见,它们都在那里。这种……确定性,让人安心。”

      祝余想起他说过的话:建筑是唯一能对抗时间的东西。现在他又说星空让人安心。他好像总是在寻找那些坚固的、恒久的、不会轻易改变的东西。

      走了大概十五分钟,前面出现一栋白色的圆顶建筑。不大,两层楼高,圆顶已经有些斑驳,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秋天了,叶子红黄相间,像给建筑穿了一件斑斓的外衣。

      “到了。”顾征说,“这就是天文台,1963年建的,当时是省内中学里第一个天文台。现在设备老了,但还能用。”

      他推开铁门,里面已经有人了。几个学生围在一台老式望远镜旁,正在调试。看见顾征,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走过来——是沈聿修,祝余在学生会表彰栏的照片上见过他。

      “顾征,来了?”沈聿修的声音温和有礼,“这位就是祝余同学吧?欢迎。”

      “你好。”祝余有些拘谨。

      “别紧张,我们这儿很随意的。”沈聿修笑着介绍其他社员——两个高三的学长,一个高二的学弟,还有两个高一的学妹。加上顾征,正好七个人。

      天文台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大一些。一楼是控制室,摆着各种仪器和电脑,虽然设备老旧,但收拾得很整洁。二楼是观测台,圆顶可以打开,中央架着一台巨大的望远镜,金属支架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这是我们的宝贝,150毫米折射式望远镜。”沈聿修抚摸着望远镜的镜筒,“虽然比不上专业天文台的设备,但看月亮环形山、木星条纹、土星光环足够了。”

      祝余仰头看着这台巨大的仪器。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只时刻准备望向宇宙深处的眼睛。

      “今晚观测计划是什么?”顾征问。

      “先看土星和木星,等它们西沉后看秋季星座,如果运气好,十点左右可能有英仙座流星雨的余波。”沈聿修看了眼手表,“现在七点二十,土星正好在最佳观测位置。顾征,你来调试?”

      “好。”

      顾征脱下羽绒背心,挽起袖子,走到望远镜旁。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先松开固定螺丝,调整镜筒角度,然后通过寻星镜校准,最后把眼睛凑到目镜前,手指微调焦距。

      那一刻,祝余忽然明白苏晓说的“专注的男人最有魅力”是什么意思。顾征全神贯注的样子,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他的手指在调节旋钮上移动,灵活而稳定,真的像在弹钢琴——不是那种表演性的华丽,而是沉浸其中的、与乐器合二为一的专注。

      调试完毕,顾征直起身:“可以了。谁先看?”

      “让祝余同学先看吧。”沈聿修说,“第一次来天文台,应该有个好印象。”

      顾征看向祝余:“来。”

      祝余走过去,有些紧张。顾征教她怎么把眼睛凑到目镜前——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要找到合适的距离。

      “放松,深呼吸。”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然后看。”

      祝余照做。她深吸一口气,把眼睛凑过去。

      起初是一片模糊的光晕,然后图像慢慢清晰起来——

      一个淡黄色的圆盘,周围环绕着一圈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光环。光环很细,但清晰可见,像给星球戴了一顶优雅的礼帽。土星静静地悬在黑暗的背景中,那么遥远,那么安静,那么……不真实。

      祝余屏住了呼吸。

      她看过土星的图片,在科普书里,在电视上。但亲眼通过望远镜看见,是完全不同的体验。那种真实的、具体的存在感,那种跨越十几亿公里抵达她眼睛的光,那种时间与空间的浩瀚感……让她说不出话来。

      “看到了吗?”顾征问。

      祝余点头,说不出话。她怕一开口,就会破坏这神圣的瞬间。

      “很美,对吧?”顾征的声音很轻,“我第一次看见土星光环时,也是这样,半天说不出话。后来我想,为什么这么远的东西,会让我感动?也许是因为,它证明了宇宙中存在着超越我们理解的秩序和美。”

      祝余又看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凝视而有些模糊,但心里却异常清晰。

      “该我了该我了!”高一的学妹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然后发出一声惊叹,“哇!真的像照片里一样!”

      大家轮流观看,每个人都发出赞叹。沈聿修在旁边讲解土星的基本知识——它的成分主要是氢和氦,光环由无数冰粒和岩石碎片组成,它的一天只有十小时,但一年相当于地球的二十九年。

      “听起来像个急性子。”一个学长开玩笑。

      “但它很从容。”顾征说,“从容地旋转,从容地公转,从容地存在着。急的是我们,总想在一生中看完所有风景。”

      这话让祝余心里一动。她看向顾征,他正仰头看着圆顶外露出的夜空,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

      接下来观测木星。木星比土星亮,表面的云带条纹清晰可见,四颗伽利略卫星像忠诚的侍卫,排列在行星两侧。沈聿修讲起伽利略发现这些卫星的故事,讲他如何因为支持日心说被教会审判。

      “科学和信仰的冲突,从来都不是新鲜事。”沈聿修说,“但时间最终会证明谁是对的。”

      “时间也会证明谁是错的。”顾征接话,“但那些错的人,也曾坚信自己是对的。这才是最讽刺的。”

      观测间隙,社员们分享带来的零食——薯片、巧克力、热可可。祝余从包里掏出母亲寄来的桂花糕,分给大家。顾征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好吃。你妈妈做的?”

      “嗯,她每年秋天都做,用新鲜桂花。”

      “有家的味道。”顾征说得很轻,然后转头继续调试望远镜,准备看下一个目标。

      九点左右,土星和木星西沉,视线转向秋季星座。沈聿修关掉天文台内的灯,只留一盏微弱的小夜灯。圆顶完全打开,夜空毫无遮挡地展现在眼前。

      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不如乡村那么多,但依然能看见主要的亮星。沈聿修用激光笔指向天空:“看,那是飞马座的大四边形,秋季星空的标志。顺着它往南,能看到明亮的北落师门。东边升起来的是猎户座,冬季星空的王者已经来了。”

      激光的绿点在夜空中移动,像在连接无形的点。祝余仰着头,脖子有点酸,但她舍不得移开视线。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星空——不是匆匆一瞥,而是真正地、专注地看。

      “你们知道星座传说的荒谬之处吗?”顾征忽然开口。他靠在望远镜支架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仰望着星空。

      “什么荒谬之处?”一个学弟问。

      “那些神话故事。”顾征说,“古人把几颗不相干的星星连在一起,编出英雄、怪物、爱情、背叛的故事。但其实那些星星彼此之间可能相隔几百光年,在宇宙尺度上毫无关联。它们只是恰好在我们的视线方向上排成了某种形状。”

      沈聿修笑了:“你这是解构浪漫啊。”

      “不是解构,是看清真相。”顾征说,“星星不关心神话,不关心人类的爱恨情仇。它们只是燃烧,然后在时间里冷却。浪漫的是人类自己——我们给冰冷的宇宙赋予意义,给遥远的星光编织故事,因为我们无法忍受宇宙的冷漠和自身的渺小。”

      他的话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祝余看着他,忽然觉得此刻的顾征比平时更遥远,也更真实——遥远得像那些星星,真实得像她自己的心跳。

      “但赋予意义本身,不也是人类最可贵的能力吗?”祝余轻声说。

      顾征转过头看她。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像星辰。

      “你说得对。”他笑了,“也许荒谬的不是神话,而是我们明知宇宙冷漠,却依然要寻找温暖的勇气。”

      十点,沈聿修看了眼手表:“我得先走了,学生会还有事。你们继续,记得锁门。”

      其他社员也陆续表示要离开——有的明天要补课,有的作业没写完。最后,天文台里只剩下顾征和祝余。

      “他们都走了。”祝余说。

      “嗯。”顾征正在整理设备,“流星雨可能不会来了,云层开始变厚。你想再待一会儿,还是现在下山?”

      祝余看了眼窗外。确实,刚才还清晰的星空,现在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云。城市的灯火在云层下晕开,像打翻的颜料。

      “再待一会儿吧。”她说,“我喜欢这里的安静。”

      “好。”

      顾征关掉最后那盏小夜灯。天文台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控制面板上几个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红光。两人坐在靠窗的长椅上,看着窗外朦胧的夜色。

      安静持续了很久。祝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能听见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她想起顾征说的“星空不会说谎”,想起他说“浪漫的是人类自己”。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天文的?”她问。

      顾征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六岁。”他终于开口,“我六岁生日时,父亲送了我一架望远镜——儿童用的,很简陋,但对我来说是宝贝。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一起在后院看星星。父亲教我认北斗七星,母亲弹钢琴,琴声从屋里飘出来,和星空混在一起。”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祝余听出了里面的怀念,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后来呢?”

      “后来他们忙。”顾征说,“父亲忙生意,母亲忙演出。望远镜被收进阁楼,再也没拿出来过。再后来,他们吵架,冷战,分居,离婚,各自组建新的家庭。我就在两个家之间来回跑,像一件需要被妥善保管的行李。”

      祝余的心揪紧了。她知道顾征和家里关系不好,但不知道具体原因。现在听他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反而更让人心疼。

      “那架望远镜呢?”她问。

      “还在我那里。”顾征说,“我租的公寓的阳台上。有时候睡不着,我就用它看星星。看多了就会发现,星空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它让你明白自己的烦恼多么渺小,又让你明白生命的存在多么珍贵。”

      窗外,云层越来越厚,彻底遮住了星星。城市灯火在云层下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孤独。

      “对不起。”祝余说,“我不该问这些。”

      “没关系。”顾征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其实说出来挺好。这些事我很少跟别人说,陈序和沈聿修知道一些,但也不全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总觉得……可以说实话。”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祝余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她握紧了手,手套里的手指微微发抖。

      “其实我也……”她开口,又停住。

      “什么?”

      祝余深吸一口气:“其实我爸妈也经常吵架。不是要离婚的那种吵,就是……为钱吵,为我的教育吵,为生活的琐事吵。小时候我总躲在房间里画画,把窗户关紧,把音乐开大声,假装听不见。后来我发现,画画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东西——在画纸上,我可以决定每一条线的走向,每一种颜色的深浅。”

      她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能理解你说的‘确定性’。星空不会说谎,画纸也不会。它们都是……安全的地方。”

      黑暗中,她感觉到顾征转过头看她。虽然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我们都在寻找安全的地方。”顾征轻声说,“有人找到宗教,有人找到爱情,有人找到事业。我找到了建筑和星空,你找到了画画。本质上,我们都是迷路的人,在找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找到了吗?”

      “还在找。”顾征说,“但寻找的过程本身,也许就是意义所在。”

      又一阵沉默。这次不尴尬,反而有种默契的舒适。祝余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她想起今天看到的土星光环,想起那些跨越十几亿公里抵达她眼睛的光,想起顾征调试望远镜时专注的侧脸。

      “谢谢你邀请我来。”她说。

      “谢谢你愿意来。”顾征说,“天文社……可能真的要解散了。沈聿修高三了,没时间管;其他社员也各有各的事。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观星活动。”

      “那不可惜吗?你创立的社团。”

      “可惜,但没办法。”顾征的声音很淡,“有些东西,该结束的时候就要让它结束。强行挽留,反而会失去它最后的体面。”

      祝余想起那些老建筑。它们也要结束了,在推土机的轰鸣中结束。但至少,在结束之前,它们被记录了下来,被画了下来,被写了下来。

      “我们可以为天文社做一期专题。”她忽然说,“就像老建筑那样,记录它最后的样子。画星空,画望远镜,画你们观星的样子。也许不能改变它解散的命运,但至少……留下点东西。”

      黑暗中,她听见顾征轻轻地笑了。

      “你总是能给我惊喜。”他说,“好,我们做。在解散之前,给天文社一个漂亮的告别。”

      窗外,远处城市的灯火在云层下明明灭灭。没有流星雨,没有奇迹般的星空大爆发,只有平凡的夜晚,平凡的对话,两个平凡的灵魂在黑暗里彼此靠近。

      但祝余觉得,这比任何流星雨都珍贵。

      因为她看见了——不是通过望远镜,而是通过顾征的眼睛——看见了一种光。那不是星光,不是灯光,而是一种更微弱、也更坚韧的光:一个人在经历了破碎之后,依然选择仰望星空的光;一个人在知道了世界的冷漠之后,依然选择寻找温暖的光;一个人在明白了所有告别都不可避免之后,依然选择认真告别的光。

      那种光,让她想哭,也想笑。

      “几点了?”她问。

      顾征看了眼手表:“十点四十。该下山了,再晚宿舍要关门了。”

      两人收拾东西。顾征锁好天文台的门,把钥匙放回门框上的隐蔽处——“这是传统,钥匙不放回德育处,就放在这里,谁想来都可以来。”

      下山的路比上山黑。顾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在石板路上晃动。祝余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走。

      “小心脚下,这里有个台阶。”顾征回头提醒。

      “嗯。”

      走到半山腰,祝余忽然停下。她抬起头,透过松林的缝隙,看见云层裂开了一道缝,几颗星星露了出来,在夜空中闪烁,像顽皮的孩子在眨眼。

      “看,星星。”她说。

      顾征也抬起头。手电筒的光束照向天空,在树林间形成一道光柱,光柱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是猎户座的参宿四。”他认了出来,“一颗红超巨星,快要爆炸了。也许就在明天,也许还要几万年。从宇宙尺度看,明天和几万年没什么区别。”

      “但它现在还在发光。”

      “对,现在还在发光。”顾征关掉手电筒,“这就够了。”

      两人继续下山。快到校门口时,顾征忽然说:“下周建筑大学开放日,别忘了。”

      “没忘。”

      “那下周六见?”

      “下周六见。”

      在校门口分开,祝余往女生宿舍走。回头看时,顾征还站在那里,朝她挥了挥手。路灯的光照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暖色的边。

      回到宿舍,苏晓还没睡,正躺在床上看漫画。

      “回来了?观星怎么样?”

      “很好。”祝余简单洗漱,爬上床,“看到了土星光环。”

      “浪漫吗?”

      祝余想了想:“不浪漫,但很真实。”

      “真实比浪漫重要。”苏晓翻了一页漫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关灯。祝余躺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土星的样子——那个淡黄色的圆盘,那圈薄薄的光环,安静地悬在无尽的黑暗里。

      然后浮现出顾征的样子——调试望远镜时专注的侧脸,说起童年时平静的语气,在黑暗中说出“我们都在寻找安全的地方”时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混合着洗衣液的清香。窗外,秋风吹过,带来远处桂花的甜香,还有隐约的、不知名的虫鸣。

      祝余想,也许顾征说得对。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她在寻找什么?她不知道。但至少此刻,在这片星空下,在这个秋天里,在这条寻找的路上,她不再感到孤单。

      因为有个人也在寻找,走在她前面,或者走在她身边。

      而他们刚刚约定,要为即将消失的东西,做一个漂亮的告别。

      这本身,就是一种光。

      一种微弱但坚韧的,足以照亮黑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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