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夜话
崔云深赴任前夜,崇仁坊下了场急雨。
雨停后,月出云破,满地积水映着碎银似的光。崔云深在书房整理行装,忽听窗外有细微声响。
推开北窗,他看见了卢晚棠。
她独自站在荷池边,穿着那日西市买的“蔷薇露”色披帛,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柔光。头发松松挽着,簪子不知何时掉了,长发披泻一肩。
她在放莲灯。
小小的纸灯叠成莲花状,中心点着一截短烛,一盏盏放入池中。灯随水流缓缓漂散,烛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一池坠落的星。
崔云深翻窗而出,落地时溅起水花。
卢晚棠闻声回头,看见是他,并不惊讶。
“表兄来了。”她继续放灯,“这是‘送夏灯’,原本该七夕放的。但我等不到七夕了。”
最后一盏灯放入水中,她直起身,望着满池光华:“表兄明日就走?”
“卯时出发。”
“武功县……听说渭水边的芦苇很高,秋天时一片白,像雪。”
“是么?那我到了写信告诉你。”
卢晚棠忽然笑了:“表兄,你可知我为何爱放莲灯?”
“为何?”
“因为灯顺水流,不知终点在哪。可能被水草缠住,可能被风吹灭,也可能一直漂到我看不见的远方。”她转头看他,“就像人。我们都被某种更大的‘流’推着走,婚姻、仕途、家族……看似有选择,其实没有。”
崔云深走近一步:“可灯是自己叠的,烛是自己点的。”
“是。”她点头,“所以重要的不是终点,是放灯那一刻的心意——明知会灭,还是点了;明知会远,还是放了。”
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与他那个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是藕荷色。
“这个给表兄。”她递过来,“里面不是海棠花瓣,是莲子——我亲手剥的,去了芯,不苦。”
崔云深接过,锦囊温热,仿佛还带着她的体温。
“《西洲曲》里写,”她轻声念,“‘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莲子,怜子。
这是南朝乐府里最隐秘的情话。
崔云深喉头哽咽,从怀中取出那片芭蕉叶:“这个,我一直带着。”
月光下,针刺的字迹清晰可见。卢晚棠伸手抚过“心如藕下春”五个字,指尖微颤。
“表兄,”她忽然问,“若我嫁了韦季伦,你会如何?”
问题如刀,直刺心脏。
崔云深闭了闭眼:“我会在武功县做好我的县尉,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把你忘掉。”
“忘得掉么?”
“……忘不掉也要忘。”
卢晚棠沉默了。许久,她轻声道:“我也会忘。我会做韦家合格的儿媳,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在洛阳的深宅里慢慢老去。到死,眉心这点朱砂痣也会褪成褐色,像一滴干涸的血。”
她说得如此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命运。
崔云深再也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尖有剥莲子留下的薄茧。
“晚棠,”他第一次唤她的名,“跟我走。”
话出口,两人都震住了。
夜风骤起,吹得池中莲灯摇晃不定。一盏灯熄了,又一盏,黑暗逐渐蚕食光亮。
卢晚棠抽回手,后退一步。
“表兄,你看这满池的灯,”她声音发颤,“若我现在跟你走,就像把所有灯都捞起来——可捞起来又如何?烛火还是会灭,纸还是会湿。而我们,会被整个长安的唾沫淹死。”
她转过身,肩头微微发抖:“卢家不止我一个女儿,还有堂姐妹、侄女。我若私奔,她们全都会蒙羞,婚嫁艰难。崔家也一样,表叔待你如子,你忍心让他晚节不保?”
现实如铁壁,撞得人头破血流。
崔云深颓然松手。
是啊,他们不是话本里的才子佳人,身后是庞大的家族网络,是几百口人的名声生计。一走了之的浪漫,只存在于诗人的想象里。
“那……我们怎么办?”他声音沙哑。
卢晚棠转回身,脸上有泪痕,却在笑:“像现在这样。你在武功县好好做官,我在长安抄我的经。秋天之前,还有三个月。三个月里,我们写信,把想说的话都说尽。然后……”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然后你忘了我,我忘了你。就像这两盏莲灯,各自漂远,再也不见。”
池中最后一盏灯熄灭了。
月光冷冷照着空荡荡的水面,只有纸灯残骸在水上打转。
崔云深将那个藕荷色锦囊贴在胸口,感觉莲子的硬硌着心脏。他想说“好”,却发不出声。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卢晚棠福了一礼,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住,没回头:
“表兄,到了武功县,若看见荷花开了,替我摘一朵。要半开的,像……像我们这样。”
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
崔云深独自站在空寂的庭院里,很久很久。直到露水打湿衣襟,他才慢慢走回书房。
案上,行装已收拾妥当。最上面放着那件冰蚕丝单衣,在烛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他展开衣服,看见衣角莲花纹的针脚细密匀称——是她亲手绣的。
他将脸埋进衣料里,深吸一口气。
没有她的气息,只有新衣的浆洗味。但他仿佛能闻见那日西市的蔷薇露香,混着荷池的水汽,还有她发间淡淡的檀香——那是长年礼佛熏染的味道。
这一夜,崇仁坊的海棠谢尽了最后的花朵。
夏天,真的来了。
次日卯时,崔云深出发。
卢玄明送至坊门,赠他一方旧砚:“这是我中进士那年用的,如今给你。望你不忘读书人的本分。”
崔云深跪地三拜,起身时眼眶发红。
马车驶出长安春明门时,天刚蒙蒙亮。城楼轮廓在晨雾中巍峨如山,檐角铁马叮当作响,像在为他送行,又像在警告他:此去,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车行三十里,在灞桥驿歇脚。崔云深要了碗酸浆面,正吃着,忽听驿卒闲聊:
“……听说了么?韦节度使的公子要娶范阳卢氏的女儿,聘礼下了三百抬,光是蜀锦就装了十车!”
“哪家女儿这么福气?”
“好像是秘书监卢玄亮的独女,叫什么……卢晚棠?听说是个才女,曲江宴上作诗惊动全场呢。”
崔云深筷子掉在桌上。
“客官?”驿卒回头看他。
“没事。”他捡起筷子,手在抖,“面有点烫。”
他匆匆吃完,逃也似的回到车上。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他靠在车壁上,闭眼,却看见卢晚棠放莲灯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决绝。
车继续西行。过了咸阳,地势渐开。渭水平原一望无际,麦浪在五月的风里翻滚,绿得灼眼。路边有农人赤膊收割早麦,黝黑的脊背上汗水涔涔。
这才是真实的大唐——不是长安的诗酒风流,是泥土、汗水、赋税、生计。而他,即将成为治理这片土地的小小县尉。
傍晚抵达武功县城时,夕阳正把城墙染成金色。
县令张巡是个黑瘦的中年人,说话带着河北口音。他查验了告身,点点头:“崔县尉年轻有为啊。正好,县里积了三桩田产纠纷,明日你便接手吧。”
没有寒暄,没有接风宴,只有堆积如山的案牍。
县尉廨舍在后衙西侧,一进小院,院中有棵老槐树。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窗纸破了几处,夜风直往里灌。
崔云深点亮油灯,在桌前坐下。他从行囊中取出两个锦囊——海棠香的,莲子香的——并排放在桌上。又取出那片芭蕉叶,就着灯光反复看那四句诗。
心如藕下春。
藕在泥中,如何见春?
他铺纸研墨,想写封信,却不知从何写起。最后只落下三个字:
“已至,安。”
墨迹未干,一滴泪砸在纸上,将“安”字晕开,像个破碎的脚印。
窗外,武功县的第一夜,蛙声如鼓。
而在二百里外的长安,卢晚棠跪在佛堂,面前摊开第七十四部《金刚经》。她提笔蘸墨,写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笔尖颤抖,“观”字的最后一勾拖出长长的、失控的尾巴,像一声压抑的呜咽。
烛火跳跃,将她孤独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扭曲,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三个月,九十天。
从长安到武功,驿路单程三日。一封信往返,至少六日。
他们能通多少封信?
又能说尽多少,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