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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等待
周六的清晨,周乐景醒得很早。
窗外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早班公交车的喇叭声。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细细的裂缝看了很久,然后才慢慢坐起身。
昨晚父亲发来短信,说这周会回来。
短信很短,只有三个字:“周六回。”连具体时间都没说,但周乐景还是从周五晚上就开始准备了。
他光着脚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塞满了昨天放学后去菜市场买的东西:父亲爱吃的红烧肉料包,母亲喜欢的鲫鱼,还有奶奶教他做的糖醋排骨的食材。
冷冻层里还冻着一袋手工水饺,是他周五晚上自己包的,馅料调了很久,咸淡试了三次才满意。
其实他并不确定父母会不会真的回来。
上一次他们说“这周回”,最后因为父亲工地临时加班,改到了“下周”。再上一次,母亲感冒发烧,也没能成行。再再上一次……周乐景已经记不清了。
但他还是每次都准备。
就像一种仪式。
把冰箱填满,把家里打扫干净,把他们的拖鞋摆在门口,把他们的枕头拿出来晒一晒。
然后等待。
即使十次有八次等不到人,他也会做。
因为如果不做,连那两次的期待都没有了。
周乐景开始打扫房间。
其实家里已经很干净了。
这套学校对面的出租屋只有四十平米,一室一厅,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
但他还是用抹布把每张桌子都擦了一遍,把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把窗户玻璃擦得透亮。
打扫到书桌前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
书桌正上方的墙上,贴满了奖状。
从小学一年级的“三好学生”,到初三的“市级优秀学生干部”,每一张都仔细地贴在透明文件夹里,按时间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
最新的一张,是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被他用相框装裱起来,挂在最中央的位置。
这些奖状是他在这个家里最重要的装饰,也是他和父母之间最稳定的连接。
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站在这里看很久。
他会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偶尔点点头,说一句“继续保持”。
母亲则会拍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儿子的成绩是我最大的骄傲”。
周乐景伸出手,轻轻拂过那些光滑的塑料膜表面。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
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傍晚。
父亲刚去外地打工不久,母亲也跟着去了,说要照顾父亲的生活。
周乐景被留在村里,和奶奶一起生活。
那天放学后,奶奶说:“你爸打电话说今天回来。”
周乐景从下午四点就开始在村口等。
那是秋天,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稻茬。
村口的老槐树叶子黄了一大半,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往下掉。
他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眼睛盯着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
每有一辆车经过,他就会站起来,伸长脖子看。
但那些车要么直接开过去,要么下来的是他不认识的人。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奶奶来叫他吃饭,他说:“我再等一会儿。”
奶奶叹了口气,没再劝,只是把一件外套披在他肩上:“别着凉。”
又过了很久,天完全黑了。
村里的狗开始叫,远处的山变成了黑黝黝的影子。
周乐景还是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路的尽头。
月亮升起来了,很圆,很亮。
他终于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汽车引擎声,是脚步声。
还有手电筒的光,在黑暗里一晃一晃的。
“乐乐!”是奶奶的声音。
周乐景转过头,看见奶奶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手电筒的光很微弱,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路,奶奶的身影在光晕里显得又小又单薄。
“回家吧。”奶奶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爸刚打电话来,说活儿没干完,下周再回。”
周乐景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奶奶。
手电筒的光从下往上照,让奶奶的脸看起来有些陌生,那些皱纹在光影里显得更深了。
“走吧。”奶奶牵起他的手。
他的手很冰,奶奶的手很暖。
两个人沿着黑暗的土路慢慢往回走。
手电筒的光在前面晃动着,照亮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洼。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谁家电视的声音。
周乐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尘土里,没有声音。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在村口等父母了。
但他学会了另一种等待,在家里等。
把饭做好,把屋子收拾干净,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或者看书。
等到困得睁不开眼睛,就自己先去睡。
有时候他们会回来,有时候不会。
但至少,不用在冷风里等到天黑了。
打扫完房间,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周乐景站在客厅中间,环顾四周。
地板很干净,桌子很整洁,冰箱很满,一切都准备好了。
只剩下等待。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外面阳光很好,小区里的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笑声一阵阵传上来。对面楼的阳台上,有人在晒被子,有人在浇花。
很平常的一个周六。
周乐景在窗前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到沙发边坐下。
他拿起一本数学竞赛题集,开始做题。
一道,两道,三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
阳光从窗子的这边慢慢移到那边,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形状不断变化。
中午十二点,他没有做饭。
因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吃饭,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
如果做了,他们没回来,饭菜会浪费。
如果他们回来,看到他已经吃过,也许会失望。
所以他等着。
下午两点,胃开始隐隐作痛。
周乐景放下笔,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插上吸管慢慢喝。
冰凉的液体滑进胃里,稍微缓解了饥饿感,但也让胃更不舒服了。
他回到沙发前,继续做题。
下午四点,天色开始变暗。
周乐景抬起头,看向窗外。
乌云从西边压过来,遮住了太阳,整个天空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要下雨了。
他走到窗前,关好窗户。
然后回到沙发前,拿起手机。
屏幕是黑的,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短信。
他解锁屏幕,点开和父亲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还是昨晚那条“周六回”,再往上翻,是上周的“生活费转你了”,上上周的“月考成绩怎么样”,上上上周的“奶奶身体好吗”。
每一条都很短,每一条都像任务清单上的一个待办事项。
周乐景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爸爸”,按下拨号键。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来。
“爸,你们到哪儿了?”他问,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工地噪音,还有父亲有些疲惫的声音:“乐乐啊,这边项目赶工,回不去了。下周吧,下周一定回。”
周乐景沉默了两秒钟。
“好。”他说,“注意身体。”
“嗯,你也是。钱够吗?”
“够。”
“那行,我挂了。”
通话结束。
周乐景握着手机,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
窗外的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他站起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那些精心准备的食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里面。
红烧肉料包,鲫鱼,排骨,水饺。每一样都是他们爱吃的。
周乐景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他走得很稳,动作很慢。
把料包扔进垃圾桶,把鱼和排骨装进塑料袋,打好结,也扔进垃圾桶。
水饺还冻着,硬邦邦的,扔进垃圾桶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冰箱空了。
他关上冰箱门,走到橱柜前,拿出一桶泡面。
撕开包装,倒上开水,盖上盖子。等待的三分钟里,他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
雨点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流,蜿蜒而下。
泡面好了。
周乐景端着碗走到餐桌前坐下,慢慢吃着。
面条很软,汤很咸,是他平时最不喜欢的那种味道。
但他一口一口吃完了,连汤都喝干净。
吃完后,他把碗洗干净,放回橱柜。
然后他走到电话前,拨通了奶奶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奶奶。”他说。
“乐乐啊!”奶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泡面。”周乐景没有撒谎。
“哎呀,怎么又吃泡面!”奶奶的声音立刻着急起来,“没营养的!你爸不是说这周回去吗?没给你做饭?”
“他们临时有事,回不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一声叹息:“你爸也是,老是这样……乐乐啊,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花钱,想吃什么就买。钱不够奶奶这里有……”
“够的。”周乐景打断她,“您别操心。”
奶奶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天冷了要加衣服,学习别太累,晚上早点睡。
周乐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最后,奶奶说:“对了,我给你做了糖糕,冻在冰箱里了。你爸回来记得吃啊,放微波炉热一下就行。”
周乐景的手指紧了紧。
“好。”他说,“谢谢奶奶。”
“傻孩子,跟奶奶说什么谢。”奶奶笑了,“那行,我先挂了,电话费贵。”
“奶奶再见。”
电话挂断了。
周乐景握着听筒,在黑暗的客厅里站了很久。
窗外的雨还在下,偶尔有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房间。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旧相册。
相册很薄,里面只有十几张照片。
他翻到最后,抽出一张被撕碎又仔细粘好的全家福。
那是他小学毕业时拍的。
照片上,父亲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母亲穿着红色的裙子,他站在中间,穿着小学的校服,胸前戴着大红花。
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至少是在笑着的。
这张照片原本是完好的,挂在老家的墙上。
初一那年,有一次和父母吵架,他已经记不清为什么吵了。他把它撕碎了。
撕完之后又后悔,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用胶水一点一点粘好。
但裂痕永远都在。
那些细碎的纹路把三个人的脸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无论怎么拼凑,都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周乐景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相册,锁回抽屉。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的世界。
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晕在雨幕里显得模糊而遥远。
这个周六,和过去的很多个周六一样。
他准备了,他等待了,他失望了。
然后他继续准备,继续等待,继续失望。
就像西西弗斯推着那块永远到不了山顶的石头。
只是不知道,到底哪一天,他才会彻底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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