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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
说是学徒,程玦不过是在一旁坐着记账。什么满一千赠一次,充值五百送五十,乱七八糟的活动,全都用盲文戳在一张张卡片上。
事情多了,难免信奉不占小便宜吃大亏的人,起歪心思,来按摩老头老太太把布袋子一撂,盯一眼自己家孩子,再朝记账本努努嘴,平常老板不看店,或是招不到人的时候,这空子就被他们钻了去。
“按摩难学吗?”程玦问。
俞弃生正在接活,按摩床上趴着个中年男人,他便一边揉按男人的肩颈,一边抽空回答:“怎么?你还真想学?”
“我问问。”
“有手有脚有眼睛,你去餐厅端个盘子也比这个强,”俞弃生咳嗽两声,“你以为我真给他找学徒呢?”
“那你带我来这儿?”
俞弃生抿嘴一笑:“你坐那儿,把书拿出来看,有人来了就收个银……人要学会偷懒,你会吃苦,就有吃不尽的苦。”
店里那些客人、员工,听了这话都不自觉笑出声。
按摩床上男人问:“你年纪这么轻,就有孩子了?”
俞弃生笑:“嗯哼,我儿子,还没成年呢,刚高三。”
男人:“豁,儿子都这么大了?”
“可不是?唉,现在小孩儿大了想法就多,一天天的劲惹事儿。”
“也是,孩子都是这样的。”
程玦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俩人在按摩床前一唱一和。看了一会儿,他掏出生物课本开始背。
翻书声一起,俞弃生便笑着闭嘴了。
男人:“你今天没扑粉啊,看不惯。”
俞弃生:“我从前也不扑粉,你不也照样来吗?”
男人:“是吗?我不记得了。”
俞弃生笑:“不记得就不记得吧。”
俞弃生穿了条深蓝色的长裤,这裤子晒干了便团成一团,朝衣柜里一扔,那褶皱从腰际到屁股缝,顺着大腿侧到脚踝。
程玦翻着书,视线不在书页上。
下一秒,按摩床上那男人动了动,一侧身。他伸手环住俞弃生,一揉一捏地替他抚平了每一寸褶皱。
程玦眼珠一颤,把书扔了。
他的手劲儿一向大,在工地搬钢筋、和水泥都不算事儿。现在右手伤了,但要是旁人劲儿不大,他用左手也能把那人手腕拽脱臼。
他正要出手,想起方才那老板。
程玦顿了脚步,收了手。他伸手盖在俞弃生手背上,挠了挠,见他没反应,手指弯起画了个“?”。
俞弃生会了他的意:“不行。”
男人:“什么不行?”
俞弃生笑:“没跟你说话,我跟小孩儿说话呢。”
程玦:“为什么?”
俞弃生只是摇头。
程玦见状,便往俞弃生身边一站。那只手再环着腰,不免要碰到程玦的胯,一碰一缩,缩了又伸,几次三番,男人也有些恼:“你站这儿做什么?”
程玦瞟了他一眼:“我是学徒。”
“你学……”男人看着他的眼,咽了咽口水,“你学,你学……好。”
按摩店按时间计费,每张按摩床旁都有个定时器,按一下是十分钟,通常按六下计一小时,也就小几十块钱。
一到时间,那闹铃便“叮叮叮”地响。
当俞弃生那闹铃响起,男人起身穿外套,瞪了程玦一眼就走了。
俞弃生笑:“好了,不气了不气了。”
“你让他……摸?”
“嗯?你在说什么?”俞弃生故作惊讶,“别人摸了就摸了,又不会少块肉。”
“……好。”
程玦在原地驻足一会儿,便去做饭了。
按摩店里有锅,零星几个员工,有时会买点菜来做,不会做就去外面打,便宜是便宜,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净。
特别是还有小孩在长身体。
为了高悯,俞弃生一直都自己做。
“行了,你去歇着吧,做饭这种事我来就成了。”俞弃生说着,正要起身,手臂突然被高悯抱住了。
程玦:“我做,快一点。”
高悯连忙点头,像只小鸡般。
饭是打的,程玦买了些素菜。屋里没有灶台,锅都是放外边炒的,玻璃窗里,高悯和另外两个员工聊着,只有俞弃生面朝窗外坐。
像在看他般。
说起来,盲人的眼珠都是随意乱转,不自觉往上翻白眼,或是眼神不聚焦,像高悯这样。
俞弃生倒是个另类。
他眼珠子控制得好,看左便看左,看右便看右?远远望上一眼,竟分不清是个盲人,还是个正在走神的正常人。
正想着,炒菜的“噼里啪啦”声,掩住了玻璃门推开的“叮咣”声。
程玦:“有烟,回去等吧。”
俞弃生笑:“我才不。”
锅铲贴着锅面,一铲一铲下去,待会儿得吃铁皮炒青菜了,俞弃生听着声,问道:“你买点肉啊。”
“买了。”
“买了为啥不做?”
“贵。”
“噗……好好好,贵,把肉放家里裱起来,等着它钱生钱。”
油点子一粒一粒,在青白色周围环绕、蹦跶,蹦跶在程玦的眸子里。
脑袋忽然被人摸了摸。
程玦收眼看去,俞弃生踮着脚,笑着揉着他的脑袋。他垫着脚的砖松了,一脚下去,泥水溢出,浸上了灰黑色的布鞋。
他的鞋脏了。
程玦低了低头,弯了弯腰。
俞弃生摸够了,笑道:“还气?”
程玦:“没有。”
俞弃生自顾自说道:“被摸就被摸呗,人家摸了高兴,下次还来,钱不就多了?我就心里头恶心些,还是赚的。”
程玦偏开头,把锅铲铲得“唰唰”作响。
“啧,跟你讲道理讲不通。”
程玦把菜盛了出来,锅铲一放“啪”的一声:“吃饭吧。”
高悯像是终于活了,闻着菜香了便一抿嘴,一咽口水。他捧着碗,闻一口,扒一口,再闻一口,笑着说道:“小林哥,你以后天天来店里,好不好?”
“嗯?为啥?”俞弃生不解道。
一旁的员工哈哈一笑:“小俞,得亏高悯忍了你那么久,上次锅都起火了,你一瓶白酒下去,那火蹿得老高了。”
俞弃生笑着反驳:“我哪知道起火了?”
“那还怨我们了,要不是隔壁零食店老板,端了灭火器就往你身上怼,你人早被烧没了……”
高悯嘬着青菜:“这么夸张吗?”
“没那么夸张,别瞎听,”俞弃生拽了拽新高悯的耳朵,“你小林哥得去上学了,人家去考大学,还整天给你做饭?美的你。”
店里零星几人,都是盲人员工,只有程玦一个能看见的。他便把炒好的菜一样一样拨,分在每个人碗里。
吃完了,俞弃生去刷碗。
水龙头在外头,他特意把程玦拉到一旁,一个一个碗冲净了沫,便小心地叠在一旁。
俞弃生:“低头。”
程玦照做。
那湿漉漉的手摸上程玦的下巴、嘴唇,最后摸到鼻子。另一只手沾了泡沫,往那鼻尖上一点。
程玦退后两步。
俞弃生:“哈哈哈哈哈哈哈,上当了吧?”
水龙头开着,“唰唰”的流水滑落进碗里,融进那一碗清水中,水如喝醉了酒,应着笑声边漾边晃,边晃边漾,洒满了一块青石板。
程玦望着瞎子的眼。
那两汪潭水里,他和一人对望。那人憔悴,少年面孔,滑稽地顶着一鼻子的白沫。
程玦低头笑了笑。
他俯身,指尖轻点水面,在俞弃生鼻尖一抹,那冰凉一碰,俞弃生便向后一退:“啧,仗着自己看得见,欺负我一个残疾人是不是?”
俞弃生也照做,伸手朝程玦抹去。
二人你来我往,你抹一下,我抹一下,幼稚至极,自始至终,程玦的脚都没有移动半步。
太阳一直亮着,烤得那块浸水的砖有些发热。
回去的路不好走。
这一路上的盲道,堆了太多废纸壳子,废塑料瓶子,都被污水浸着,时不时路人吐口痰。
听到那一声呸,俞弃生便皱眉把盲杖撇开些。
他一路敲,一路慢慢悠悠地晃,另一人慢慢悠地跟,敲了许久,他似乎觉得该解释清楚,思来想去开口道:“下次你别管了,他们人就那样,管了估计也不会改的。”
“不管就肯定不会。”
“话是这么说……啧,这样说出口,搞得我挺享受似的,”俞弃生一笑,“其实我以前也不喜欢,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程玦静静听。
“刚工作的时候,小孩子嘛,什么话都往脑袋里听,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俞弃生的盲杖一下一下敲着,“那时候不乐意,去报警……”
“警察怎么说?”
“说什么我忘了,我记得当时警察在嗦酸辣粉,醋加得有点儿多了,我闻上去一股子酸味儿。”
“……没别的了?”
“嘶……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俞弃生指节敲着下巴,“好像还有糖葫芦。我当时在门口赖着不肯走,有个小姐姐往我手里塞了一根。”
金属座椅冰冷,一个小孩儿不出声,坐在椅子上晃着腿,眼泪哗哗直流。一圈人骂也不是,赶走也不是。那位警官便蹲下身子,往小瞎子手里塞了根糖葫芦。
按摩店里没监控,也没人看见。
没眼睛,自然是嘴巴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种人,光挑长得漂亮的小瞎子过手瘾。打么,传出去不好听;骂么,没用;报警么,警察也拿他没办法。
这小孩哭得可怜,又哭又吐,只是伸手碰,反应倒是强烈得奇怪。
俞弃生吹着晚风,哼着歌向前走,说道:“大家都有好处,他们爽了,我赚着钱了,也没损失什么。”
他听着背后的脚步,尽量装出一个“小叔”该有的语气:“以后这种事少管,在外面少出头,你⼀个整天拼死拼活攒钱的小孩,哪比得过大人,再说了,比过了也不怎么样。”
程玦脚步一顿,又跟了上去。
这瞎子,仍是喉间哼着歌,带着浓重吴语方言的民谣,踏着一块块湿湿的砖。
仿佛刚才的话没有一点漏洞。
到了西寺巷口,夕阳照不进来了,雨落枝头,“嘀嗒”作响,混着巷子深处一句句“小哧佬”“娘嘞”,和着一下一下的巴掌。
俞弃生:“嗯?哪家在打孩子吗?”
程玦:“不知道。”
二人转过一个弯,进了巷子,见屋子一旁,吴四军面红耳赤,掌根鲜红,仍是不断呼上那人的脸。
那人捂着脸,嘴里“呜哇呜哇”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仔细一看,这人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脱。他下巴一颗痣,正好在下巴尖处,手掌遮不到。
“我没有……”那少年呜咽着。他闭眼一躲,巴掌便落在了手背上,浮起一大片红。
盲杖声一响,少年睁开眼。
“呜……”少年扑上前,一把抱住俞弃生,“小……小……俞哥,我没有,偷……偷……”
俞弃生和程玦皆是一愣,只有吴四军还在气头上,指着俞弃生道:“小瞎子,你滚开!我和这要死的小杂种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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