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时亲密

　　　　周五的北京起了雾霾，天空是一种浑浊的灰黄色。

　　下午四点半，家长们陆续来接孩子。冯清野把最后一个孩子交到家长手里，回到教室开始消毒。李老师一边擦桌子一边说：“这天气真是……清野，你等会儿怎么回去？要不要搭我车？”

　　“不用了，有人来接。”冯清野说着，看了眼手机。汪柏舟半小时前发来消息，说会准时到。

　　“哦，那行。”李老师顿了顿，“对了，下周园长说要开个家长讲座，关于冬季传染病预防的。你准备一下主讲吧？”

　　冯清野愣了愣：“我？可是……”

　　“你专业能力最强，而且家长们都喜欢你。”李老师拍拍他的肩，“就这么定了啊，回头我把资料发你。”

　　冯清野还想说什么，手机震动了。

　　【汪柏舟：临时会议，晚半小时。你带思敬在附近转转，别走远。】

　　他抿了抿唇，回复：【好的，注意安全。】

　　“思敬，”他收起手机，朝孩子招手，“舅舅晚点到，老师带你去旁边的便利店买酸奶好不好？”

　　“好！”汪思敬立刻跑过来牵他的手。

　　幼儿园所在的区域算是高档，绿化不错，人行道宽敞。只是这个时间点，下班放学的车流人流混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冯清野紧紧牵着汪思敬的手，沿着人行道慢慢走。

　　便利店就在拐角，大概三百米距离。冯清野推门进去时，风铃叮咚作响。

　　“欢迎光临——”收银台后的老板娘抬头，看见他就笑了，“冯老师来啦？今天还是买原味酸奶？”

　　“嗯，麻烦您了。”冯清野点头，又低头问汪思敬，“思敬要什么味道的？”

　　“草莓！”

　　老板娘从冰柜里拿出两盒酸奶，扫码装袋。冯清野付钱时，手机又震了一下，但他没来得及看，汪思敬忽然松开他的手，跑到门口的扭蛋机前。

　　“思敬别跑！”冯清野连忙追过去。

　　就在他弯腰去拉孩子的时候，便利店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外卖员急匆匆冲进来，差点撞到他们。冯清野下意识把汪思敬护在身后，自己却被撞得踉跄了一下，退到门外。

　　人行道上，一辆共享单车正从侧面冲过来。

　　骑车的年轻人显然没预料到会有人突然退出来，慌张地捏刹车，但惯性让车子还是往前滑。冯清野睁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自行车即将撞上的瞬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猛地把他往后一拉。

　　力道很大，冯清野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背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那人的手臂环过他的腰，牢牢箍住，带着他往旁边退了两步。

　　自行车擦着他的羽绒服下摆过去了。

　　“没事吧？”头顶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冯清野惊魂未定，喘着气抬起头。

　　拉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的羊毛大衣，戴一副细框眼镜，长相斯文儒雅。对方正低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关切。

　　“没、没事……”冯清野慌忙站直身体，从对方怀里退出来，“谢谢您……”

　　“老师！”汪思敬从便利店跑出来，一把抱住冯清野的腿，小脸吓得发白，“老师摔跤了吗？”

　　“没有，老师没事。”冯清野摸摸孩子的头，又转向那个男人，“真的非常感谢您，刚才要不是您……”

　　“举手之劳。”男人笑了笑，目光落在冯清野胸前的工牌上，“你是幼儿园老师？”

　　“嗯，我是小二班的老师，冯清野。”冯清野这才注意到男人手里牵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这是您家孩子？”

　　“是我侄女，小雅。”男人低头对孩子说，“小雅，叫老师好。”

　　“老师好——”小女孩声音软软的。

　　冯清野蹲下来和她打招呼，又抬头问：“您是来接小雅放学的？我好像没见过您……”

　　“平时都是我嫂子来接，今天她有事，我代班。”男人说着，“我叫季伯一，是大学老师。说起来咱们算是同行。”

　　冯清野点点头：“季老师好。”

　　“冯老师住这附近？”季伯一问。

　　“啊，不是，我……”冯清野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衣角被扯了扯。

　　汪思敬仰着头，小声说：“老师，舅舅来了。”

　　冯清野顺着孩子的视线转头，露了个温柔的笑又慢慢收了回去。

　　人行道对面，那辆黑色宾利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路边。车窗降下，汪柏舟坐在驾驶座，正看着他们这边。距离有些远，冯清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冷得像冰。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季伯一显然也注意到了，轻声问：“那是……”

　　“是我学生的家长。”冯清野快速说，声音有点发紧，“季老师，今天真的谢谢您，我该走了。”

　　“好，那你注意安全。”季伯一牵起侄女的手，“对了，冯老师，方便加个微信吗？关于育儿的问题，以后可能还要请教你。”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冯清野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好的，您扫我。”

　　二维码刚调出来，对面就传来刺耳的喇叭声。

　　汪柏舟在按喇叭。一声，两声，三声，急促又尖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冯清野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他匆匆扫了码，通过好友申请，然后抱起汪思敬：“季老师，再见！”

　　他几乎是跑着穿过人行道的。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时，心脏还在狂跳。

　　车里气压低得可怕。

　　汪柏舟没说话，也没回头，直接启动车子。油门踩得有点重，车子猛地窜出去，冯清野下意识抱紧怀里的汪思敬。

　　“舅舅……”孩子小声叫他。

　　“坐好。”汪柏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冷硬得像石头。

　　一路无话。冯清野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酸奶盒的边缘。他能感觉到汪柏舟在生气，而且是很严重的怒气。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迁怒吗？

　　车子开到公寓楼下时，汪柏舟没像往常那样找车位停车，而是直接停在禁停区。他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暴躁。

　　“思敬，和管家上楼。”他回头对汪思敬说，“密码你知道，回家洗手换衣服，等我们回来。”

　　孩子看看舅舅，又看看冯清野，怯怯地问：“老师不一起吗？”

　　“老师有事。”汪柏舟推开车门，“快去。”

　　汪思敬不敢再问，乖乖下车跑进楼里。

　　车门关上，两个人并排坐在后排。空气凝固得像要结冰。冯清野低着头，能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那个男人是谁。”汪柏舟开口，声音很平，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是学生家长。”冯清野小声回答，“他侄女在我们幼儿园上学，今天他来接孩子……”

　　“家长？”汪柏舟冷笑一声，“家长需要搂着你？是你的学生吗就能加你微信？”

　　冯清野猛地抬起头：“不是的！刚才我差点被自行车撞到，季老师是为了拉我一把才……”

　　“拉你一把需要搂那么紧？”汪柏舟转过身，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整个人倾压过来，“冯清野，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在外面注意分寸？”

　　他的眼睛很红，不是哭过的那种红，而是压抑着激烈情绪的血丝。冯清野从没见过他这样，吓得往后缩了缩。

　　“我、我没有不注意分寸……”他的声音开始解释，“就是意外，季老师是好心……”

　　“好心？”汪柏舟重复这两个字，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他对所有老师都这么‘好心’？还是只对你？”

　　冯清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他赶紧低下头，但已经晚了。

　　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车里安静了几秒。

　　汪柏舟看着他低垂的脑袋，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手背上那滴泪。

　　那股烧了一路的无名火突然被浇了一盆冰水，滋啦一声，冒起呛人的白烟。

　　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声音低下来：“哭什么。”

　　冯清野不说话，只是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一颗接一颗，止不住。

　　他其实不想哭的，但就是控制不住。委屈、害怕、困惑，还有这半个月来积压的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都混在一起，顺着眼泪往外涌。

　　汪柏舟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冯清野以为他会发更大的火。

　　但男人突然伸手，直接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过去。

　　动作快得冯清野来不及反应，等他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侧坐在汪柏舟腿上，被困在男人胸膛之间。

　　这个姿势太亲密，也太危险，冯清野僵着身体不敢动。

　　“别哭了。”汪柏舟说，声音哑了些。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抬起，用拇指笨拙地擦他的眼泪。

　　力道还是没控制好，擦得皮肤发红。

　　冯清野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小声的抽噎。他眼睛红红地看着汪柏舟，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

　　“我……”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汪柏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手臂收紧，把他整个人按进怀里。

　　冯清野的脸撞在男人肩头，鼻尖蹭到羊绒大衣柔软的质地，闻到很淡的雪松香和烟草味。

　　这个拥抱很用力，但奇怪的是，冯清野没有挣扎。

　　他感觉到汪柏舟的下巴抵在他发顶，感觉到男人胸腔里沉稳的心跳，感觉到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在收紧。

　　过了好一会儿，汪柏舟才开口，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吓到了？”

　　冯清野愣了几秒，才明白他问的是差点被自行车撞的事。他点点头，又摇头，最后小声说：“有一点……”

　　“以后不许这样。”汪柏舟说，“看路都不会看？”

　　这话听着像责备，但语气已经软下来了。冯清野“嗯”了一声，眼泪又往外涌，这次是后怕。

　　汪柏舟感觉到了脖子处的湿意。他皱皱眉，松开一点怀抱，低头看冯清野的脸。哭得鼻尖都红了，嘴唇抿着，可怜得要命。

　　他叹了口气，重新把人按回怀里。

　　“好了。”他说，“不凶你了。”

　　冯清野在他怀里小声抽噎，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他大衣的前襟。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冯清野的眼泪慢慢止住，久到他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汪柏舟腿上，被对方紧紧抱着。

　　他动了动，想下来。

　　“别动。”汪柏舟按住他，“先这样。”

　　冯清野不敢动了。他僵着身体，能感觉到汪柏舟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能闻到男人身上越来越清晰的雪松香气。

　　又过了一会儿，汪柏舟才开口，声音很平静：“下周我搬过来。”

　　冯清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搬来你这儿住。”汪柏舟重复，“西山太远，上班不方便。思敬也喜欢这儿，经常睡这边。搬过来省事。”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但冯清野脑子还是懵的：“可是……我这里只有两个卧室……”

　　“思敬睡儿童房，我睡主卧。”汪柏舟说得理所当然，“你睡次卧。”

　　冯清野张了张嘴，想说那是我的房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房子本来就是汪柏舟租的，他有什么资格说“我的”？

　　“不愿意？”汪柏舟低头看他。

　　“……没有。”冯清野小声说，“就是……太突然了。”

　　“不突然。”汪柏舟的手在他腰侧轻轻摩挲了一下，隔着厚厚的羽绒服，这个动作几乎没什么实感，“早就该搬了。来回跑浪费时间。”

　　他顿了顿，又说：“你负责做晚饭和照顾思敬，早上叫我起床。”

　　冯清野眨眨眼：“叫您起床？”

　　“嗯。我起不来。”汪柏舟说得很自然，好像这是多么正常的要求，“七点，准时叫我。方法随你，只要叫醒就行。”

　　冯清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耳朵有点热：“可是……”

　　“没有可是。”汪柏舟打断他，“就这么定了。”

　　他说完，终于松开了手臂。冯清野连忙从他腿上下来，坐回后座，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和整理头发。

　　汪柏舟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股憋了一下午的烦躁感，莫名其妙就散了。

　　现在他心情很好。

　　“下车。”他推开车门，“回家。”

　　冯清野跟着他下车，进电梯，上楼。整个过程两人都没说话。电梯镜面映出他们的身影，冯清野的眼睛还红着，头发有点乱，羽绒服被揉出了褶皱。

　　汪柏舟站在他身后半步，目光落在镜子里那个低着头的背影上，眼神深了深。

　　门开了，汪思敬正坐在沙发上等他们。看见冯清野就扑过来：“老师！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老师……刚才被风吹到了。”冯清野抱起孩子，下意识看了汪柏舟一眼。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思敬吃饭了吗？”汪柏舟问。

　　“还没有，等老师和舅舅一起。”

　　晚饭是冯清野做的，很简单的一餐。汪柏舟吃得比平时慢，目光不时落在冯清野身上。

　　冯清野全程低着头，专心给汪思敬夹菜挑鱼刺，假装没注意到那道视线。

　　饭后，汪柏舟去书房处理工作，冯清野陪汪思敬洗澡读绘本。

　　八点半，汪思敬睡着后，冯清野轻手轻脚退出卧室。书房的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透出的灯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打扰，径自走到客厅坐下。

　　手机震了一下。是季伯一发来的消息。

　　【季老师：冯老师，今天谢谢你的酸奶推荐，小雅很喜欢。到家了吗？】

　　冯清野盯着这条消息，想起下午汪柏舟生气的样子。他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回，直接长按消息，选择了删除联系人。

　　确认删除的那一刻，心里很是愧疚。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抱起膝盖。把头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冯清野没回头，但能感觉到汪柏舟在他身后站住了。

　　“还不睡？”男人问。

　　“……睡不着。”

　　汪柏舟绕到沙发前，在他对面坐下。茶几上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笼着两人之间那一小片空间。

　　“删了？”汪柏舟问，目光落在冯清野扔在旁边的手机上。

　　冯清野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他点点头：“嗯。”

　　汪柏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太直接，冯清野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下周我搬过来，”汪柏舟又说，“你周末有时间的话，可以收拾一下次卧。缺什么跟陈助理说。”

　　“……好。”

　　“还有，”汪柏舟顿了顿，“早上叫我起床的事，别忘了。”

　　冯清野的耳朵又热起来：“可是……我怎么叫您？”

　　“随你。”汪柏舟站起身，“摇醒，掀被子，只要叫醒就行。”

　　他说完就往书房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回头：“对了，明天周六，思敬有美术课，九点到。你八点半过来西山，我们一起过去。”

　　“好。”

　　书房门关上了。冯清野坐在沙发上，愣了很久。

　　叫醒汪柏舟。

　　摇醒？掀被子？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他怎么敢！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冯清野点开，母亲温柔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小野，这周末回家吗？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冯清野鼻子一酸。他打字回复：【妈，这周末要加班，回不去了。下周看情况。】

　　那边很快回过来：【好，工作重要。记得多穿点，北京冷。】

　　冯清野盯着这条消息，眼眶又热了。他深吸一口气，关掉手机，起身去洗漱。

　　浴室镜子里的人眼睛还有些肿，但脸色比下午好多了。他看着自己，忽然想起汪柏舟抱他时的力道，想起男人下巴抵在他发顶的感觉。

　　他可是个男人！怎么可以被汪先生抱在怀里！太羞耻了！

　　他摇摇头，打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关灯上床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冯清野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下午的画面：自行车冲过来的瞬间，季伯一拉他的手，汪柏舟在车里看他的眼神。

　　还有帮他擦眼泪的手。

　　那个不合适的拥抱。

　　冯清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想起汪柏舟说“我搬来你这儿住”。

　　这个“你这儿”，其实根本不是他的。但这个说法，莫名让他感觉这里是他家。

　　他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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