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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猫省心的两脚兽
冬去春来,又到一年惊蛰日。
山林中,最先醒来的是声音。
阳坡的河面,一整夜的绷紧后,在某个无人看见的时辰,冰壳底下传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像大地舒展筋骨的叹息。
然后是滴答,滴答,从黑桦树焦黑的枝头落下,昨夜还冻得硬邦邦的冰凌,此刻正化作一滴极清、极凉的水,准确地落进林小满后颈,一个激灵,他猛地缩起脖子,打了个寒颤。
举目望去,雪还是主人,却已是失了威风的、灰扑扑的旧主。它斑驳地覆盖着大地,偶尔露出底下深棕色、饱含水分的腐殖土。空气的味道复杂极了,清冽的寒气里,搅着一股浓郁的、潮湿的腐木与去年落叶被捂了一个冬天后,初遇阳光时蒸腾出的腥甜气。
阳光是斜的,金箔似的,从疏朗的枝桠间一片片切下来,林小满在一处背风的倒木上坐下,手触到树皮,冰凉,却不再刺骨。翻起一块附生的地衣,底下的木头上,竟已沁出星星点点、绒绒的绿意,那是苔藓的新芽,微小得几乎看不见,却绿得那样心惊,仿佛把一整座森林积攒的春光,都凝在了这针尖大的生命里。
林小满歇够了,背起背篓,穿行在湿润的林间。
他沿着一条欢快奔腾的小溪往下游走,打算就近取些活水。就在溪流转弯处,他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位老婆婆,穿着灰色粗布衣裙,身形瘦小,头发稀疏花白,正颤巍巍地用一只破木瓢从溪中舀水。她的动作迟缓而吃力,仿佛每动一下都耗费着极大的气力。
林小满心中生出一丝疑惑。
这深山老林,寻常老人绝难到此。
看她形态,多半是位化了形的精怪。只是,她周身的气息极其微弱,甚至比不上一些刚开灵智的小妖,反而带着一种油尽灯枯般的衰败感,这与通常能成功化形的山精野怪所应有的道行很不相符。而且,他在这片山林住了这些年,从未见过这位婆婆。
正当他犹豫是否要上前帮忙时,那老婆婆身体却猛地一晃,手中的木瓢“啪”地掉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她本人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倒在溪边的鹅卵石上。
林小满见状,来不及多想,立刻快步上前。他蹲下身,小心地将老婆婆扶起,让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触手之处,只觉得她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张皮,肌肤冰凉,气若游丝。
他拨开老婆婆手腕上的乌木手镯,探了探她的脉息,只觉紊乱而微弱。连忙从背篓里取出水囊,凑到她干裂的唇边,滴了几滴清水进去。又从身上翻找出固本培元的温和药丸,捏碎一点,混着水小心喂下。
过了一会儿,老婆婆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浑浊却异常警惕的眼睛,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戒备与惊惶。她一看到近在咫尺的林小满,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挣扎着想向后退,奈何力气不济,急喘之下,未曾挪动分毫。
“你,你……你想做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恐惧。
林小满连忙松开手,后退一步:“别怕,我路过这里,见您晕倒了,方才冒昧施救。”
老婆婆紧紧盯着他,双手下意识护在身前。这一动,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低头,目光落在手腕上带着的那只镯子上,另一只手飞快地盖在上面,拧身与林小满拉开距离(姿势很古怪)。那姿态是全然的不信任与防卫,她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周围,似乎在确认有没有埋伏。
林小满瞥了眼她藏在身侧的右手,不明白,一只乌木镯子有什么好宝贝的。那种藤蔓,山里到处都是,既不能吃,也没有药用价值,唯一的特点,大概就是在阳光下,能折射出一点点乌沉沉的光,算不得漂亮。但他理解山野精怪的这种警觉,它们对陌生者抱有戒心是常态。
“您身体虚弱,刚才只是急火攻心,加上体力不支。我背篓里正好有些适合的草药,给您留下一点,或许有些帮助。”
说着,他从背篓里拿出几株性味平和的补气草药,又翻出两个水灵灵的苹果(他中午的口粮),轻轻放在老婆婆触手可及的石头上,转身,沿着溪流继续向下游走去,没再回头。
那老婆婆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直到林小满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她才稍稍放松下来。摩挲着镯子,低头看看石头上的草药和苹果,浑浊的眼睛里盛满怨毒,目光像两根淬毒的针射向林小满远去的方向。但最终,生存的渴望压倒一切,她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拿起一个苹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夕阳将小院的轮廓拉得斜长,林小满背着空背篓,踏着暮色归来。
一天的奔波,虽然没什么收获,但见证了春天最原始、最笨拙也最坚定的一步。这份“收获”,足以让他振奋,林小满嘴里甚至不自觉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刚推开院门,就看到花花揣着前爪,端坐在窗台上,琥珀色的眸子在渐暗的天光里像两颗盛在水晶里的葡萄,静静地望着他,好像等了很久。
林小满笑着走过去,放下背篓,正准备炫耀一下今天的心得,花花却突然皱起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随即,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小满:“你身上沾了晦涩怨毒的气息,说吧,今天在路上又帮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林小满心里一惊,没想到花花的嗅觉如此敏锐,也没想到那位婆婆的气息如此阴暗。后悔到也不至于,就是面对三令五申,禁止他随便救人的花花有点不好意思。
“呃……回来的路上,在溪边碰到个晕倒的老婆婆,看着挺可怜的,就……搭了把手。”
“老婆婆?”花花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毫不掩饰的嫌弃,“这深山老林的,哪来的老婆婆?能化形出现在这里的,哪个是没有点道行的?偏偏让你看见?还恰好在你路过时晕倒?”
它气得站起来,仰着头,毫不客气地教训道:“林小满,本宫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山里的因果,没那么简单!别以为你现在有点微末道行,会认几个精怪,就觉得自己能当济世救人的活菩萨了!小心把你自己这条小命搭上都填不上你招惹来的孽债!”
它的语气严肃起来:“那些来历不明、看似虚弱的东西,往往才是最危险的。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示弱,引你上钩?谁知道她背后牵扯着什么麻烦?你这次运气好,下次呢?滥好人,在这山里是活不长的!”
花花的话语像小石子一样砸在林小满心上。他知道花花说的是对的,山野精怪的世界确实危机四伏,戒备心是生存的法则。他自己也并非毫无警惕,只是……看到那老婆婆虚弱晕倒的样子,终究是没能硬下心肠置之不理。
“我……我就是看她晕倒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林小满试图辩解,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哼!”花花甩了甩尾巴,转过身,留给林小满一个气哼哼的背影,“随便你!反正到时候惹了麻烦,别指望本宫替你收拾烂摊子!”
话虽这么说,但它走回房间的时候却没忘吩咐一声:“赶紧去做晚饭,我饿了!”
林小满看着花花那圆润的背影,笑了笑,放下背篓跟了上去,嘴里应承着:“知道啦,下次我一定多长个心眼,先远远观察,确定没危险再……再看看。”
花花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个蠢货,就不能让本宫省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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