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撷芳初识(下)
她从袖中取出母亲给的那把小银刀——刀柄上刻着滇南特有的缠枝纹,是母亲出嫁时外祖母给的陪嫁。正准备切梨时,严嬷嬷的声音忽然响起,像一道冰刃划破暖融融的气氛。
“且慢。”
三个女孩都看向她。
严嬷嬷从殿角的阴影里走出来,面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她在梨盘前停下,目光扫过三个女孩,最终落在董明荧手中的刀上。
“公主,郡主,上官小姐,梨不可分食。”
上官静怡眨眨眼,一脸不解:“为什么呀?”
“民间有俗语:分梨分离。”严嬷嬷垂眸,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钉子砸在地上,“同食一梨,恐生分离之兆,大不吉。此乃祖辈传下的忌讳,宫中尤其讲究。”
殿内骤然安静。
董明荧握着刀的手顿了顿。
分离……
这两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刺进她心里。她想起两个月前滇南的离别,想起父母站在侯府门前挥手的身影,想起八千里路上那些送出去的梨——每送出一个,滇南就远了一步,和父母的联系就淡了一分。
难道这俗语,竟是真的?难道分享一颗梨,真的会带来分离?
“哪有这样的道理!”上官静怡先嚷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大眼睛里满是不服,“一个梨而已!我和明荧姐姐分着吃,就是要做分不开的朋友!什么分离不分离的,我才不信呢!”
赵琬也皱眉:“嬷嬷,这不过是民间传言,无稽之谈。宫中何时讲究起这些了?”
严嬷嬷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女孩。那目光很深,像太和殿上皇帝看过来时的目光,带着某种沉重的、董明荧还不完全懂的意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公主金枝玉叶,郡主千金之躯,上官小姐也是相府嫡女。三位身份尊贵,更该谨言慎行,避讳不吉之言、不吉之事。这梨,要么一人一个独食,要么……就不要吃。”
她说得斩钉截铁,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上官静怡气得眼圈发红,握着梨的手微微发抖。赵琬抿着唇,显然也不高兴,但碍于教养,没有再说。
董明荧看着手中的梨,看着银刀上反射的寒光。
她想起前日觐见时皇帝那句“你父母在边疆为国尽忠,你在宫中,便是替他们尽忠了”,想起大伯那句意味深长的“树大招风”。这宫里宫外,似乎处处都是规矩,处处都是忌讳。连分一个梨,都要被赋予吉凶的意味,都要被约束,被禁止。
可她看着上官静怡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眼里是全然的真诚和期待,没有一丝算计和顾忌。又看看赵琬,虽然端着公主的矜持,但眼底也藏着好奇和跃跃欲试。
滇南的女儿,不该被这些束缚。山野里长大的孩子,相信的是真心换真心,是分享的快乐,是此时此刻的情谊。
“嬷嬷,”董明荧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响亮,“静怡妹妹说得对。分梨,是因为我们愿意分享,愿意把甜美的滋味分给彼此;分离……若心意相通,纵隔千里万里,山川阻隔,岁月漫长,亦不会分离。”
她说完,手中的银刀利落斩下。
梨被均匀地切成三瓣。果肉莹白,汁水晶莹欲滴,清甜的香气瞬间在殿中弥漫开来,冲散了方才的凝重。
她将其中一瓣递给上官静怡,一瓣递给赵琬,最后一瓣留给自己。
上官静怡接过梨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刚才的委屈一扫而空:“谢谢明荧姐姐!”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她连忙用手背去擦,模样娇憨可爱。
赵琬犹豫了一瞬,看看手中的梨瓣,又看看董明荧沉静而坚定的眼眸,终于也轻轻咬了下去。梨肉清甜,汁水丰沛,她眼睛微微一亮。
董明荧也将梨瓣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漾开,那股熟悉的、属于滇南的甜,暖了肺腑。
严嬷嬷没有再说话。她静静站在一旁,目光深邃地看着三个分食一梨的女孩,看着她们脸上纯粹的笑容,看着她们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良久,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退到阴影里,不再干涉。
上官静怡吃得最快,三两口就吃完了,又眼巴巴看着董明荧手里还剩的一小口:“明荧姐姐,甜吗?”
董明荧被她逗笑了,把剩下的递给她:“甜,你尝尝。”
上官静怡接过去,咔嚓一声咬下,满足地眯起眼,像只偷到腥的小猫:“果然甜!比我爹藏的那个还甜!”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擦了擦手和嘴,然后对董明荧说:“明荧姐姐,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不等回应,提起裙摆,又一溜烟跑了出去,珊瑚珠串在发间叮当作响。
赵琬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唇角却带着笑:“这丫头,总是风风火火的。”然后转向董明荧,语气亲近了许多,“静怡性子单纯,喜欢谁就掏心掏肺,讨厌谁也摆在脸上。她既认了你做姐姐,以后在这宫里,你便多了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董明荧心里一暖:“谢公主。”
“叫我琬姐姐吧。”赵琬微笑道,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如此真切的笑容,“静怡都这么叫。从今往后,我们三个就是撷芳殿的三姐妹了。有什么难处,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是,琬姐姐。”
约莫两刻钟后,就在董明荧以为上官静怡忘了这事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上官静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沁着细汗。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锦盒,跑得太急,差点在门槛处绊倒,幸好星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小心些。”赵琬蹙眉。
“没事没事。”上官静怡站稳,小心地将锦盒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这才郑重地打开盒盖。
锦盒内铺着猩红丝绒,映得盒中之物越发莹白。
那是一枚玉梨。
玉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通体莹润无瑕,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温润的光泽,像凝固的月华。梨身雕得饱满圆融,线条流畅,连蒂把微弯的弧度、叶片翻转的细节都栩栩如生。叶脉用极细的阴线刻出,清晰可见。玉质细腻,触手生温。
“喏,这个给你!”上官静怡将玉梨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到董明荧掌心,“严嬷嬷不是说分梨会分离吗?那咱们就永远不分!这个玉梨,是我娘嫁妆里最好的一块料子,我求了宫里最厉害的玉匠——就是雕先太后那尊白玉观音的刘公公,求了他三天,他才答应。赶了三天三夜才雕出来的。你看,它是玉做的,永远不会坏,永远不会被吃掉,永远不会腐烂。我们把它放在一起,就象征着我们三个永远永远不会分离!”
董明荧握着那枚玉梨。
玉质初时温凉,渐渐被她掌心的温度焐热。那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再蔓延到眼眶,热热的,涩涩的。
她想起昨日在太和殿,皇帝赏赐的那些珠宝锦缎——华贵、冰冷,像一场交易,像枷锁上的装饰。而眼前这枚玉梨,或许不及御赐之物价值连城,却承载着一个六岁女孩最纯粹、最炽热、毫无保留的心意。它不关乎利益,不关乎算计,只关乎此刻真心,只关乎“永不分离”的誓言。
“静怡……”董明荧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努力压下喉头的酸涩,“这太贵重了。这玉料……还有刘公公的手艺……”
“不贵重!一点都不贵重!”上官静怡连连摇头,大眼睛里满是认真,甚至有些着急,“玉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玉,再厉害的手艺,也比不上明荧姐姐从滇南千里迢迢带来的情谊!也比不上我们三个刚才分一个梨的心意!”
她伸出小手,紧紧握住董明荧拿着玉梨的手,又拉起赵琬的手。三只手——一只温热稍显粗糙,一只柔软细腻,一只还带着孩童的肉乎——叠在一起,将那枚温润的玉梨紧紧包裹在中间。
“我,上官静怡,对天发誓!”童音清脆,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地陷,哪怕海枯石烂,我都会永远和我的琬姐姐、明荧姐姐在一起,永不分离!”
窗外的银杏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金色的叶子旋转飘落。晨光渐盛,穿过窗棂,将三个女孩紧紧相握的手、和她们年轻稚嫩却无比坚定的脸庞,照得透亮,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严嬷嬷站在殿角最深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看着那枚在晨光中莹莹发光的玉梨,看着三个女孩眼中毫无阴霾的真诚。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那向来严苛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近乎悲悯的神色。
董明荧紧紧握住那枚玉梨,也紧紧握住上官静怡和赵琬的手。
她想起滇南十万大山的苍翠,想起父母临别时含泪的眼,想起皇帝深不可测的注视,想起大伯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想起这宫里无处不在的规矩和枷锁。
而这枚小小的玉梨,像暗夜中的一盏荧灯,像风雨中的一方晴空,在这座庞大、华丽而冰冷的宫殿里,为她圈出了一方温暖而坚定的天地。这天地里,有真心,有誓言,有毫无保留的信任,有“永不分离”的约定。
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的风雨,多少曲折的坎坷,多少不得已的分离,此刻的誓言是真的,此刻紧握的手是真的,此刻三颗毫无保留的心是真的。
这就够了。
“嗯。”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像玉石相击般清晰坚定,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也深深烙进她心里,“永不分离。”
那一天,董明荧将玉梨小心地收在枕边的锦盒里。夜里,她时常会拿出来,就着月光静静地看着。温润的玉光,像极了那个叫上官静怡的女孩的眼睛——明亮,热烈,毫无保留。
她不知道,就在此刻,就在她们分食一梨、立下誓言的时候,那句“分梨分离”的谶语,已经像一粒命运的种子,悄然落进时间的土壤。而她们三人亲手浇灌的、炽热而纯粹的友情,将成为这颗种子破土而出、开花结果时,最丰沛也最残忍的养料。
命运织就的大网,正在缓缓收拢。
而少女们毫无所觉,依然紧握着彼此的手,对着秋日的晨光,笑得灿烂。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