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他命不久矣

　　此人正是百岁镇上的少年白渊，刚才一路走访过来，爷奶们听说这位管事要寻找需要关心照顾的人，有好几家都推荐了他。

　　作为百岁镇的重点关注对象，他确实有点，不一样。

　　白渊的屋子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还要简陋。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不见家人在侧，也无朋友窜门，更无伴侣陪伴，连个打扫做饭的阿姨都没有。

　　陈设简单得近乎寒素，一桌一椅一榻，一个燃着微弱炭火的小泥炉，墙上挂着一幅笔意萧疏的雪景图。

　　唯一的活气是窗台上几盆在雪国罕见的墨绿色耐寒蕨类，却也蔫蔫的。

　　屋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祝小福刚坐下，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搓了搓手。

　　白渊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慢吞吞地提起泥炉上坐着的小陶壶，倒了半杯热水递过来。

　　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递杯子时指尖微微颤抖，杯中的水漾开细小的波纹。

　　“家中简陋，没有准备茶水酒果招待管事，只有清水，见谅。”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咳后的微哑。

　　祝小福接过杯子，暖意透过粗陶传来，他道了声谢，目光却悄悄打量着对方。

　　近距离看，白渊那种破碎般的脆弱感更明显了，唇上几乎没有血色，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却很静，像结了冰的深湖，不起波澜。

　　“冒昧问一下，公子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吗？”祝小福试探着开口，努力扮演着“关心居民的好管事”。

　　“嗯。”白渊拢了拢厚重的狐肷披风，在自己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将炭火拨得更旺些，“习惯了。镇上的叔伯婶婶都很照顾。”

　　“我看镇上各位……都挺精神的，爷奶们都活力四射。”祝小福斟酌着词句，“倒是你，看着似乎身子骨不太爽利？这百岁镇水土养人，怎地唯独你……”他故意留了半句，观察白渊的反应。

　　白渊抬起眼帘，那双雾气朦胧的琉璃色眸子看向祝小福，没什么情绪，却让祝小福莫名觉得有点心虚。

　　“水土养人？”白渊轻轻重复了一遍，忽然极淡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一个微弱的嘲讽，“我也觉得奇怪。张奶奶一百零三岁，能追着偷她腌菜坛子的野狐狸跑半条街。李爷爷九十八，三天两头嚷嚷要去雪原猎狼。而我……”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苍白清瘦、隐在宽大袖口下的手，声音更低了些，仿佛自言自语：“走几步路就喘，吹阵风就倒，镇上的狗跑得都比我快。”

　　祝小福眉头蹙了蹙，问道：“听说公子久居于此，却不怎么和外面的人打交道，这镇子诡异，会不会是妖物作祟？”

　　“妖物？管事大人莫不是认为这些长寿之人是被施了什么妖法？若说这镇子真有什么妖法能对抗天命，让人长寿健旺，那这妖法，未免也太偏心了些。”

　　他再次抬眼，直视祝小福：“还是说，管事大人觉得，是我用了什么‘妖法’，造就了此等情景，才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祝小福被他问得一噎。他确实有过类似的阴暗猜测，但被对方如此直白、甚至带着点自厌语气地说出来，反倒让他有些讪讪。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祝小福干咳一声，移开视线，“只是觉得，这情况有点特殊。需不需要请个大夫，或者容我禀报上面，申请些补助？”他开始胡言乱语，暗自懊恼自己套话技巧太差。

　　“不必麻烦。”白渊垂下眼帘，长长的银色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老毛病了，静养就好。多谢管事关心。”语气是明显的送客之意。

　　祝小福识趣地站起来，又寒暄了两句“保重身体”“有事可以找我”之类的废话，便告辞离开。

　　走出那寂静的小院，被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和白渊对话不过一刻钟，却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挫败感。对方像一团柔软的棉花，轻飘飘地挡回了他所有试探，还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哎，工作所需，工作所需。”他小声嘀咕着给自己打气，快步往死神府走去，心里那点怀疑却没散。

　　白渊太特殊了，特殊到诡异。他得回去翻阅前任死神朔兮留下的资料，查查看有没有关于这个镇子长寿的起源和关于这个少年的有关记录。

　　回到空旷干冷的死神府，顶顶已经回来了，正蹲在案几上，小爪子抱着一颗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松子，“咔嚓咔嚓”啃得正欢。

　　见祝小福回来，它“吱”了一声，用爪子推了推案几上一个新出现的、散发着微弱金光的卷轴。

　　“主神大殿来的？”祝小福精神一振，拿起卷轴。入手微沉，触感非丝非帛，边缘有淡淡的神力波动。他小心展开。

　　金光闪过，卷轴上浮现出清晰的墨字：

　　【百岁镇死神辖区 本月度常规引渡名录（甲字柒号）】

　　下面是一列名单，约莫七八个名字，后面跟着简短的注记：

　　赵铁牛，百岁镇居民，寿一百零一岁，阳寿终尽。注：无病无灾，于睡梦中安详离世。

　　钱孙民，长安街过往客商，寿六十二岁，阳寿终尽。注：旧疾复发，药石罔效。

　　白渊，百岁镇居民，岁数不详，阳寿终尽。注：魂火异常衰竭，命理显示终结。

　　祝小福的目光死死钉在第三个名字上。

　　白渊他，果然在名单上！

　　从他看见白渊的第一眼，就感觉这人活不长了，果然是他担任死神以来的第一批引渡对象，而他的死亡原因是“阳寿终尽”，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为什么不是病死活是冻死，他明明那么弱，年纪看着也不大，却是寿终正寝的死法。

　　而且，为什么年龄不详？为何死神殿的文员会出现这等疏漏？“魂火异常衰竭”又是什么说法？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被引渡者。

　　他心跳有些快，说不清是即将完成一单“业绩”的兴奋，还是面对那个苍白少年时残留的一丝莫名情绪。

　　他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后面几个名字是辖区内其他镇上的居民，都是正常寿终，时间就在这几日。

　　“顶顶，”他唤道，“以前的死亡名录，能找到吗？”

　　顶顶“吱”地应了，嗖地窜到那个歪斜的书架最高处，用小爪子费力地扒拉下一摞蒙尘的旧册子，最上面几本哗啦啦掉下来。

　　祝小福连忙接住，拂去灰尘。这些都是前任死神朔兮留下的工作记录。他快速翻找，找到近几年的《引渡实录》，一页页查看。

　　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大概每隔两三年，在某个季度的死亡名录上，就会出现“白渊”这个名字，后面总是跟着“阳寿终尽”、“魂火衰竭”之类的标注。
　　但死亡原因那一栏，永远是空白。再往后翻，这个名字又会消失，直到下一次出现。

　　祝小福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条时间线。按照记录，这个“白渊”至少“死”过三四次了。可他现在明明还活着，虽然活得像快死了。

　　“这算什么？死神的漏网之鱼？还是……”一个念头闪过，“土地神？灶神？那种扎根一方、寿命悠长的小地祇？”

　　只有这种与地脉联结的特殊存在，才可能拥有远超常人的寿元，甚至出现这种“反复出现在死亡名单却又未死”的异常情况。

　　地祇通常不归死神直接管辖，其生死与地脉兴衰直接相关。

　　如果白渊真是此类存在，那他的“病弱”，或许就是地脉出了问题，这倒能解释他为什么说“妖法偏心”。

　　祝小福越想越觉得可能。如果白渊是地祇，那他的“引渡”方式就和普通人完全不同，不能简单粗暴地“带走”。

　　难怪朔兮留了三个游魂烂摊子，对这个“钉子户”却只字不提，可能他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或者不敢处理。

　　但……主神大殿发来的名录上明确写了“阳寿终尽”。这是命令。

　　祝小福盯着那行字，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敲击。直接动手？风险未知。放任不管？完不成任务，第一个月月例和仙保就要泡汤，他能不能在这里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纠结半晌，他眼神一凝，有了主意。

　　“顶顶，”他收起卷轴和旧册子，“走，我们再去拜访一下那位‘白公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