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2011年8月的最后一周，尹和被北京四中录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红砖楼小区。
　　录取通知书送到的那天，尹明浩难得在家。这位常年在外奔波的音乐制作人难得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还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红酒。
　　“四中啊，”尹明浩举杯，眼眶有些发红，“我儿子有出息。”
　　尹和坐在餐桌对面，手里转着酒杯，没说话。
　　十六岁的少年在盛夏的光影里又长高了些，肩膀的轮廓愈发清晰，喉结的弧度在仰头喝酒时格外明显。
　　“佟颜他爸下午打电话，”尹明浩又说，“说晚上过来庆祝一下。老佟特意请了假。”
　　尹和转酒杯的动作停了停：“佟颜也来？”
　　“来啊，当然来。”尹明浩笑，“你这小徒弟，不得来送送师父？”
　　“不是送，”尹和纠正，“只是上高中。”
　　“对对，只是上高中。”尹明浩笑着摇头，“但你以后住校，周末才回来。教佟颜的时间就少了。”
　　尹和没再说话。他看着杯中暗红色的液体，想起去年夏天，佟颜第一次弹完整首《平凡之路》时，眼睛亮得像是把整个夏天的星星都装了进去。
　　现在那个男孩十四岁了。
　　而他要去四中了。

　　晚上七点，佟家父子准时敲门。
　　佟颜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母亲特意熨烫过的，领口挺括。他手里提着一个小纸袋，进门时有些拘谨地递给尹和：“恭喜。”
　　尹和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对拨片，银色的，边缘光滑。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就是最普通的那种。
　　“谢谢。”尹和说。
　　“我挑的。”佟颜小声补充，“店员说这个材质好，不容易断。”
　　“嗯。”
　　饭局开始了。大人们推杯换盏，谈论着教育、前途、北京这几年的变化。佟颜坐在尹和旁边，小口吃着碗里的菜，很少说话。
　　“尹和上了四中，以后就是大学生预备役了。”佟父举杯，“老尹，你这儿子培养得好。”
　　“哪里哪里，”尹明浩嘴上谦虚，脸上却满是自豪，“佟颜也不错啊，成绩一直年级前几。”
　　“光成绩好不行，”佟父摇头，“得全面发展。你看尹和，吉他弹得好，学习也好。这才是优秀。”
　　佟颜低下头，筷子在米饭里戳了戳。
　　尹和看了他一眼，夹了块排骨放到他碗里：“吃菜。”
　　佟颜抬头，对上尹和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很柔和，没有平时那种疏离感。
　　“谢谢。”佟颜说。
　　饭吃到一半，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学吉他这件事上。
　　“老尹啊，”佟父放下酒杯，语气变得正式，“既然尹和上高中了，学业也忙，住校的话周末才能回来……我看佟颜学吉他这事，就先停一停吧。”
　　餐桌上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尹明浩愣了一下：“这……也不用完全停吧？周末还是可以……”
　　“周末该让孩子休息休息，”佟父打断他，“而且尹和也大了，该有自己的时间。总不能一直给我们家佟颜当免费老师。”
　　“爸……”佟颜忍不住开口。
　　“你闭嘴。”佟父看了他一眼，眼神严厉，“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佟颜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尹和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很慢，很从容。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佟父：“佟叔叔，教佟颜不费时间。他学得快，悟性高，一周一次，不耽误我学习。”
　　“那也不行。”佟父坚持，“不能总麻烦你。你上了四中，课业压力大，还得练琴。佟颜这边，等他上高中再说吧。”
　　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很明确——停了。
　　尹明浩还想说什么，尹和却先开口了：“好。听您的。”
　　他说得很平静，就像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佟颜注意到，尹和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攥紧了。

　　饭后，大人们在客厅喝茶聊天。尹和起身：“我去阳台抽根烟。”
　　佟颜跟着站起来：“我也去透透气。”
　　两人前一后走进阳台。夏末的晚风吹过来，带着白天的余温和隐约的桂花香。
　　尹和靠在栏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又熄灭。
　　烟雾在夜色里散开。
　　“对不起。”佟颜小声说。
　　尹和侧过头看他：“为什么道歉？”
　　“我爸他……”
　　“他没说错。”尹和打断他，声音很平静，“我确实要上高中了，确实忙。教你吉他是额外的事，停了很正常。”
　　“可是我不想停。”佟颜的声音有些急，“我喜欢弹吉他。也喜欢……”
　　他卡住了。
　　“也喜欢什么？”尹和问。
　　佟颜低下头：“也喜欢跟你学。”
　　尹和没说话。他抽了口烟，看着远处楼宇间的灯火。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爸说？”
　　“我说了也没用。”佟颜的声音带着委屈，“我爸觉得弹吉他不务正业。要不是你教，他早就让我停了。”
　　“那你呢？”尹和转过头看他，“你觉得弹吉他是什么？”
　　佟颜想了想：“是……喜欢的事。”
　　“只是喜欢？”
　　“还有……”佟颜犹豫了一下，“还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
　　尹和听清了。他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烟灰掉在栏杆上，被风吹散。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孩子的笑声，和自行车的铃声。
　　“佟颜，”尹和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叫声哥哥。”
　　佟颜愣住了。
　　“叫哥哥，”尹和重复，语气里带着一种佟颜从未听过的、近乎玩笑的轻松，“你叫声哥哥，我可以考虑考虑继续教你吉他。”
　　佟颜的脸瞬间红了。不是害羞——是惊讶，困惑，还有一丝被戏弄的恼怒。
　　“你……”他张了张嘴，“你认真的？”
　　“嗯。”尹和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叫不叫？”
　　佟颜咬着嘴唇，看着尹和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色里很亮，里面映着他的倒影，小小的，慌乱的。
　　他知道尹和在逗他。也知道就算他不叫，尹和也不会真的不教他——过去两年，只要他想学，尹和从来没有拒绝过。
　　但他还是开口了。
　　声音很小，小到几乎被晚风吹散：
　　“……哥哥。”

　　那一瞬间，尹和的表情变了。
　　不是戏谑，不是玩笑。
　　“再叫一声。”尹和说，声音更轻了。
　　佟颜的脸更红了：“……哥哥。”
　　“嗯。”尹和应了。
　　然后他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浅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是一个真实的、完整的笑。嘴角上扬，眼角微弯，牙齿在夜色里白得发光。
　　佟颜看呆了。
　　两年了，他第一次见到尹和这样笑。
　　“傻看什么？”尹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教你吉他。”
　　“真的？”佟颜眼睛亮了。
　　“嗯。”尹和把烟掐灭，“不过得偷偷的。不能让你爸知道。”
　　“怎么偷偷？”
　　“周末我回家的时候，你来我这儿。或者……”尹和想了想，“我去找你。你家附近不是有家琴行吗？我们可以约在那儿。”
　　“可是我爸……”
　　“就说去图书馆。”尹和说，“或者跟同学一起写作业。你爸总不能二十四小时盯着你。”
　　佟颜想了想，点头：“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尹和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开学后，每周六下午，琴行见。”
　　“嗯。”
　　两人靠在栏杆上，看着夜色。晚风很温柔，桂花香越来越浓。
　　“尹和。”佟颜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其实……”佟颜小声说，“就算我爸不让你教，我也会自己练的。你教我的那些，我都记着呢。”
　　尹和侧过头看他：“我知道。”
　　“那你还让我叫哥哥。”
　　“因为我想听。”尹和说得理所当然。
　　佟颜的脸又红了。他低下头，手指抠着栏杆上剥落的油漆。
　　“佟颜。”这次是尹和叫他。
　　“嗯？”
　　“上了四中，我还是会回来的。”尹和说，“每周都回来。”
　　“我知道。”
　　“所以别难过。”尹和的声音很轻，“我没走远。”
　　佟颜点点头，鼻子有点酸。他其实一直忍着——从听到尹和被四中录取的消息开始，从知道尹和要住校开始，从父亲说停掉吉他课开始。
　　他一直忍着，告诉自己这是好事，尹和上了好学校，他该高兴。
　　但此刻，在这个夏末的夜晚，在尹和说“我没走远”的时候，那些压抑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出口。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栏杆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尹和愣住了。
　　两年来，他见过佟颜各种样子——认真的，专注的，困惑的，开心的。但从没见过他哭。
　　十三岁到十四岁，那个男孩好像永远都是安静的，克制的，像一棵小树，在风雨里默默生长，不喊疼，不求援。
　　但现在，他哭了。
　　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尹和的手停在半空。他想像平时那样揉揉佟颜的头发，说“别哭了，傻不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擦掉佟颜脸上的泪。
　　动作很轻，很笨拙。指腹擦过脸颊时，能感觉到皮肤的温度和湿润。
　　“别哭。”尹和说，声音有些哑，“我还在呢。”
　　佟颜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他抬手想擦，被尹和拦住。
　　“哭吧。”尹和说，“哭完了，就继续往前走。”
　　这句话像是某种许可。佟颜终于不再压抑，任由眼泪流下来。但他还是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尹和就站在他身边，没有拥抱，没有安慰，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阳台的灯光从玻璃门透出来，在两人身上切出温暖的光晕。
　　楼下，北京夏末的夜晚还在继续。车流，人声，生活的喧嚣像一条河，从他们身边流过，却无法触及这个小小的、安静的角落。

　　佟颜哭够了，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对不起。”
　　“不用道歉。”尹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他，“擦擦。”
　　佟颜接过，擦了擦脸。纸巾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是尹和的味道。
　　“我是不是……很丢人？”佟颜小声问。
　　“不丢人。”尹和说，“是人都会难过。”
　　“你会难过吗？”
　　尹和顿了顿：“会。”
　　“什么时候？”
　　“很多时候。”尹和看着远处，“但我一般不哭。”
　　“为什么不哭？”
　　“因为哭了也没用。”尹和说，“有些事情，哭改变不了。”
　　佟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把用过的纸巾叠好，握在手里：“那我以后也不哭了。”
　　“想哭就哭。”尹和说，“不用学我。”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阳台上的风有些凉了。
　　“尹和。”佟颜叫他。
　　“嗯？”
　　“你去了四中……会交新朋友吗？”
　　“会吧。”
　　“那……”佟颜犹豫了一下，“你会忘了我吗？”
　　尹和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佟颜。”尹和说，“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弟。”
　　这个答案让佟颜的心跳快了几拍。他低下头，掩饰脸上的红晕：“哦。”
　　“而且，”尹和补充，“你叫我哥哥了。当哥哥的，不能忘了弟弟。”
　　佟颜抬起头，眼睛又亮了起来：“你真的……把我当弟弟？”
　　尹和笑了：“不然呢？”
　　佟颜也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一个笑容，虽然眼睛还红着，但笑容很干净，很明亮。
　　“那说好了，”佟颜伸出小拇指，“你不能忘了我。每周都要回来教我吉他。”
　　尹和看着他伸出的手指，犹豫了一下，然后也伸出小拇指，勾住。
　　“说好了。”他说。
　　两只手指勾在一起，在夏末的夜色里，许下了一个小小的、坚定的约定。

　　客厅里传来动静，大人们的谈话接近尾声。
　　“该进去了。”尹和松开手指。
　　“嗯。”
　　两人走回客厅。佟父已经站起身：“颜颜，该回家了。明天还上学呢。”
　　“好。”佟颜点头，走到父亲身边。
　　告别的时候，尹明浩拍了拍尹和的肩：“送送佟叔叔和颜颜。”
　　“不用了，”佟父摆手，“就两步路。”
　　“要送的。”尹和说，已经换好了鞋。
　　四人下楼。在单元门口，佟父和尹明浩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带着佟颜离开。
　　佟颜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尹和站在楼道口的路灯下，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抬起手，对佟颜挥了挥。
　　佟颜也挥手。
　　然后转身，跟着父亲走进夜色里。
　　走出一段距离后，佟颜忍不住又回头。
　　尹和还站在那里。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孤零零的，但很挺拔。
　　像个真正的哥哥。

　　回到家，佟颜洗漱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晚上的画面——尹和的笑容，尹和擦他眼泪的手指，尹和说“不会忘了你”时的眼神。
　　还有那个约定。
　　每周六下午，琴行见。
　　他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想给尹和发条短信，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他打了一行字：
　　“晚安，哥哥。”
　　发送。
　　几秒后，手机震动。
　　尹和回复：“晚安，颜颜。”
　　佟颜盯着那两个字——“颜颜”。尹和很久没这么叫过他了。
　　他抱着手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窗外的夜色很深，但佟颜觉得，这个夏末的夜晚，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因为有些人，有些约定，有些还未开始的明天，都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像那把吉他的琴弦，轻轻一拨，就能发出温暖而坚定的声音。
　　而那声音，会一直响下去。
　　响过这个夏天，响过即将到来的秋天，响过所有相聚和分别的日子。
　　直到他们再次并肩，弹起同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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