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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的阳光(上)
十一月,上海的梧桐叶在深秋的冷雨中簌簌飘落,将整座城市浸入一种灰调的、略带感伤的诗意。
李静安离开了上海,前往贵州黔东南的偏远苗寨,参与一个为期三个月的非遗文化采风。一半是为了寻找创作灵感,一半是为了暂时逃离这座伤心的城市。
李臻则飞往了海南三亚。
飞机降落在凤凰国际机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热带花香与海洋咸味的、湿热的空气便扑面而来,蛮横地包裹住每一个来自温带都市的旅人。
李臻下意识地脱掉了身上的风衣,只穿着一件棉麻衬衫,仍感到皮肤微微发粘。
阳光,是这里绝对的主宰。它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天空炙烤成一片耀眼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蔚蓝。棕榈树高大舒展的叶片在近乎透明的空气里静止,投下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阴影。目之所及,一切色彩的饱和度都被调到了最高:三角梅的玫红、鸡蛋花的乳白、凤凰树的艳红,以及远处海平面那条无限延伸的、令人心醉的蓝。这种过分丰沛的生命力,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美,让习惯了都市克制与疏离的李臻,感到一丝短暂的眩晕。
“未来形态”论坛的举办地,是海棠湾一家以设计感著称的奢华度假酒店。
主办方派来的接驳车是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冷气开得极足,将车窗外的热浪与车内的凉爽隔绝成两个世界。李臻靠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椰林树影,心中却毫无度假的闲适。她来这里,不是为了阳光与海滩,而是为了履行一份让她倍感煎熬的工作合同。更重要的是,她将不得不与那个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段熙,进行为期三天的、近距离的“合作”。
那篇《当创造力戴上黄金的镣铐》发表后,在行业内掀起的波澜比她预想的还要大。主编陈姐虽然顶住了压力,但也私下里找她谈话,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告诫她:“阿臻,笔杆子是武器,不是匕首。批判可以,但要对事不对人,尤其是在没有绝对证据的情况下。”
李臻嘴上应着,心里却冷笑。证据?姐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卫可声泪俱下的控诉,难道还不够吗?
酒店的设计极尽现代奢华之能事。巨大的开放式大堂直接面向一片无边泳池,泳池的水面与不远处的大海在视觉上连成一体,营造出海天一色的壮阔景致。建筑主体采用了大量的清水混凝土、原木和玻璃,线条简洁而有力,充满了冷静的几何美感。空气中飘散着昂贵的白茶香氛,彬彬有礼的服务生穿梭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精致,也那么……昂贵。
李臻拉着行李箱,走在这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异世界的、格格不入的观察者。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彰显着资本的力量——那种能将自然野性完美规训、并打包成昂贵消费品出售的强大力量。而这背后最大的推手,正是段熙和他的公司。她甚至觉得,这里的空气,都带着和段熙身上同样的味道——一种由金钱、权力和绝对自信混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优越感。她被安排的房间在酒店东翼,有一个宽敞的露台,正对着一小片私密的热带花园。房间内部是时下最流行的“侘寂风”,米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家具,亚麻质感的窗帘和沙发。一切都低调、雅致,却在细节处透露着不菲的价格。
李臻将行李扔在一边,没有心情欣赏这一切。她走到露台,看着花园里那些被精心修剪过的芭蕉和旅人蕉,心中一片烦躁。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将和段熙被分在同一个青年艺术家评审小组。这意味着,她将无法逃避,必须直面那个她认定的“恶魔”。
这场仗,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评审会在论坛主会场旁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举行。房间的设计延续了酒店的风格,冷静而克制。一张由整块白橡木制成的长条会议桌占据了房间的中心,桌面上方是一排极简的线性吊灯,投下柔和而聚焦的光线。桌子的一端是一面巨大的8K高清显示屏,此刻正循环播放着论坛的宣传片。
评审小组一共五人。除了作为评委会主席的段熙和作为媒体观察员的李臻,还有一位来自中央美院的资深教授,一位著名的策展人,以及一位来自硅谷的科技艺术家。
李臻特意选了一个离段熙最远的位置坐下。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将自己包裹在职业化的铠甲之下,脸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段熙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那篇檄文的影响。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蓝色Polo衫和白色休闲裤,手腕上那块低调的腕表在灯光下反射出内敛的光泽。他与旁边的美院教授低声交谈着,仿佛李臻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这种被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敌意更让李臻感到不快。她挺直了背脊,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
评审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一个名叫林野的艺术家的作品,出现在大家眼前。屏幕上,呈现的是一个光线昏暗的空间。空间的中央,悬挂着一个由无数半透明菌丝构成的、巨大的、如同生物心脏般的装置。这些菌丝似乎是活的,它们在缓慢地搏动、生长,表面附着着点点荧光,如同一片呼吸的星空。作品名叫《尘埃的回响》。
李臻瞬间被吸引了。这件作品用一种近乎诗意的方式,将宏大的环保议题,转化成了可被感知的、充满生命力的艺术形态。这正是她所追求的那种,有灵魂的艺术。
“我非常喜欢这件作品。”李臻率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林野的探索非常前沿,他没有停留在用科技模仿自然,而是真正地让科技成为了自然生命形态的一部分。这种‘共生’的理念,无论是在艺术层面还是哲学层面,都极具深度和启发性。”
美院的教授和策展人都表示了赞同。然而,当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段熙时,他却只是不置可否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李臻老师,”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直指要害,“作品的观念很好。但我想知道,这个模式如何持续?它的生命维持系统,能耗、成本、维护难度,这些数据有做过测算吗?”他没有攻击,只是提问,但每个问题都精准地落在了理想与现实的交界处。
“这件作品是活的,这意味着它有生命周期,会衰败,会死亡。如果被收藏,它的长期价值如何保证?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件行为艺术,它的消亡也是作品的一部分?”段熙的语调冷静得近乎冷酷,他不像在评判艺术,更像在对一个商业模型做压力测试。
“还有艺术家本人,”他将目光投向简历,“履历很漂亮,但几乎没有商业化经验。如果我们的支持只是一次性的,那么这次的‘成功’会不会反而成为他下一次创作的负担?我们究竟是在帮助他,还是在无形中抬高了他未来的生存门槛?”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臻的脸涨得通红。她愤怒于段熙用冰冷的商业逻辑去解构一件充满诗意的作品,但理智上,她又无法反驳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现实且致命的。她引以为傲的艺术批判,在对方这种穿透表象、直达结构性风险的审视面前,显得如此理想化,甚至有些天真。
“段总,我认为艺术的价值,不能完全等同于它的商业模式。”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我同意。”段熙的回答出人意料,“但一个无法存续的模式,会扼杀它本可以拥有的、更长远的价值。我的基金,要对未来负责,而不是只为了一瞬间的惊艳买单。”
他看着李臻,目光锐利如刀:“李臻老师,你擅长批判。但有没有想过,不考虑生存的赞美,有时比理性的质疑更不负责任?”
李臻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发现,她一直鄙夷的“资本的傲慢”,在此刻,却以一种她无法辩驳的“深度”呈现出来。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她引以为傲的“情怀”,在对方坚硬的逻辑面前,被撞得粉碎。
最终,林野的作品落选了。
会议结束后,李臻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愤怒和不甘之下,她的内心深处,竟然对段熙产生了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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