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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洲
身后没有声音。
祁照榆回过头,见澜江站在那儿,背脊挺直,面色苍白,像一尊易碎的玉像。
“如果我说,我是我自己的人,”澜江缓缓道,“将军信吗?”
“你自己的人?”祁照榆走回他面前,伸手,手指擦过澜江的脸颊,触感微凉,“那你想要什么?”
澜江被他触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躲:“末将想要活着。”
“活着?”祁照榆手指停在他下颌,轻轻抬起他的脸,“在这吃人的京城,想活着,就得有靠山。你的靠山是谁?”
澜江与他对视,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映出祁照榆的影子:“如果我说,我想靠将军这座山,将军肯让我靠吗?”
这话问得大胆,几乎是在赌。
祁照榆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打量,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我的山不好靠,陡,还有刺。”
“末将不怕陡,也不怕刺。”澜江一字一句道,“只怕将军不肯啊。”
祁照榆的手指从他下颌滑到颈侧,停在那道极淡的旧疤上。指腹下的脉搏跳动得有些快,但澜江的眼神很稳。
“永宁坊丙字十七号,”祁照榆忽然转了话题,“你去查。但记住,小心些,太后在看着。”
澜江点头:“末将明白。”
“还有,”祁照榆收回手,转身朝门外走,到门口时顿了顿,“那日的舞,好看。”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宋温澜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抬手,摸了摸颈侧被祁照榆触碰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温度,灼人。
他眸中一片冰冷。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铜哨,走到窗边,对着外头吹了三声短促的音。不多时,一只灰扑扑的鸽子落在窗棂上。
宋温澜从袖中取出细小的纸卷,塞进鸽子腿上的铜管,低声道:“传信给珍珠。”
鸽子振翅飞走,消失在烈日下。
宋温澜站在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眼神深不见底。
这场火,才刚刚开始烧。
永宁坊丙字十七号是座三进院落,门脸不大,青砖灰瓦,与左右宅邸并无二致。可宋温澜在对面茶楼二楼坐了一个下午,发现进出这宅子的人,很有意思。
辰时三刻,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叩门,门开一条缝,递进去两筐青菜,收了钱就走了。看似寻常,可他注意到,那老农脚上的布鞋鞋底太干净,不像常年走街串巷的。
巳时正,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停在门前,下来个戴帷帽的女子,身段窈窕,进门约莫两刻钟后出来,上车离去。宋温澜眯起眼,那女子下车时帷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的下颌弧线,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午时过后,宅子里就再没人进出。直到申时初,门又开了,这回出来的是个中年文士,穿着半旧的青衫,手里拎着个书匣,慢悠悠朝坊市方向走去。
宋温澜丢下茶钱,下楼跟了上去。
那文士不紧不慢,先去了书铺,挑了本前朝诗集,又转到文房铺子买了些宣纸,最后进了一家叫“清风楼”的酒肆。
澜江跟进去,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壶清酒,一碟花生。
文士坐在角落,自斟自饮,偶尔抬头看看窗外,似在等人。
约莫一炷香后,酒肆门口进来个人。宋温澜余光瞥见,心头一凛——来人竟是二皇子宋赋身边的近侍,常喜。
常喜穿着便服,进门后径直走向文士那桌,坐下后低声交谈起来。两人说话声音极低,酒肆里又嘈杂,宋温澜凝神去听,只隐约捕捉到几个词:“账册……安全……河关……”
账册?南洲河关?
宋温澜不动声色地喝酒,心中飞快盘算。二皇子宋赋与宋秉州同母,在朝中并无显赫外戚,平日里深居简出,只爱吟诗作画,是出了名的闲散皇子。
可若真是闲散,为何要与永宁坊这神秘宅子的人私下会面?还提到账册、河关?
正思忖间,常喜与那文士已谈完,常喜起身先走。文士又坐了会儿,才拎着书匣离开。宋温澜没再跟,他知道,再跟就要打草惊蛇了。
出了酒肆,日头已西斜。宋温澜没回西大营,而是拐进一条小巷,七绕八绕,最后停在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铺前。铺子招牌上写着“锦绣轩”,门面陈旧,里头光线昏暗。
掌柜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脚步声,睁开一只眼,见是澜江,也不起身,只懒洋洋道:“客官要做衣裳?本店打烊了。”
“不做衣裳,改衣裳。”宋温澜走到柜前,手指在台面上敲了三长两短,“三年前做的那件墨色劲装,腰身紧了,想改松些。”
掌柜的抬起眼皮,打量他片刻,才慢吞吞起身:“里头量尺寸。”
两人进了后堂。掌柜的关上门,脸上的懒散瞬间褪去,恭敬躬身:“公子。”
宋温澜将面具剥落,底下容颜如月出云破。眉眼分明是澜江的轮廓,却褪尽了刻意伪装的冷硬,唇色偏淡却形状姣好如瓣。
最惊心的是左眼角那颗痣,没了脂粉遮掩,艳得像一滴凝而未落的血泪,缀在清冷如雪的面上,生生劈开一道旖旎的裂隙。
他抬眼时,眸中雾气散尽,露出底下属于皇族的矜贵与深不见底的寒凉,仿佛千年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
“永宁坊丙字十七号,查清楚了吗?”宋温澜直入主题。
“查了。”掌柜的低声道,“那宅子三年前由一个南洲河关来的绸缎商买下,但商人很少来住,平时只有一个老管家和两个下人看着。近半年,进出的人多了起来,多是生面孔。我们的人混不进去,只在周边打听到,宅子里常有人深夜议事,有时能听到算盘声。”
“算盘声。”宋温澜沉吟,“江南来的绸缎商?叫什么?跟谁有往来?”
“商人叫沈三平,是做苏绣生意,在城南有铺子。暗地里,”掌柜的声音压得更低,“跟户部一位主事走得很近,那位主事姓周,是周勉周御史的远房堂侄。”
周勉?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勉?
宋温澜眼神一凝。周勉是皇帝钦点的瑶华阁一案监理,若他的人与二皇子有牵扯……
“还有,”掌柜的继续道,“我们发现,沈三平每隔一个月会往城西暗河码头送一批货,说是苏绣,但接货的人是西洲乌戈郡的商队。”
西洲乌戈郡?临近暗河大半,那可是东洲昌定与西州卓勒之间的缓冲地带,鱼龙混杂,走私、情报交易屡禁不止。
宋温澜背脊发凉。一个河关绸缎商,买下永宁坊宅子,与户部官员往来,给西洲商队供货,而二皇子的近侍私下会见宅子里的人。这一条线串起来,背后牵扯的可能不只是瑶华阁大火,而是更大的网。
“珍珠那边有什么消息?”宋温澜问。
“正要禀报公子。”掌柜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细纸条,“渡鸦今晨传信,说漠北那边,鹰隼部王子哈鲁特上个月秘密入京,至今未归。”
鹰隼部与祁家在北疆素有旧怨,三年前老将军曾阵斩哈鲁特的兄长□□。
哈鲁特入京?在这个节骨眼?
宋温澜接过纸条,上面用暗语写着一行小字:“鹰已入笼,饵在江畔。”
“江畔……”宋温澜喃喃,“是指江家,还是江参秋?”
掌柜的摇头:“尚未查清。但渡鸦还说,京中最近有人在暗中收购硝石、硫磺,量不大,但次数频繁,买家很谨慎,都是生面孔。”
硝石、硫磺,那是制火药的原料。
瑶华阁大火用的是火油,但若有心人想制造更大的混乱……
宋温澜将纸条在烛火上烧了,看着纸灰飘落,才道:“继续盯紧永宁坊,尤其是夜间。另外,查查沈三平在河关的底细,我要知道他真正靠着谁。”
“是。”
“还有,”宋温澜顿了顿,“祁将军那边有什么动静?”
掌柜的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祁将军从慈宁宫出来后,去了西大营,在您值房待了约莫一刻钟,然后去了兵部。我们的人看到,兵部右侍郎亲自迎他进去,谈了半个时辰。出来后,祁将军脸色不大好。”
宋温澜心中一紧。兵部右侍郎,那是太后的人。祁照榆去见他,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思量?
“知道了。”宋温澜敛了神色,“我该走了。记住,万事小心,不要暴露。”
“公子也保重。”
宋温澜从“锦绣轩”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水滴汇入溪流,几番迂回便消失在街巷之中。
他行走在俪都的阴影里,气质与在祁照榆面前或西大营中截然不同。此刻的他,不再是需要扮演任何角色的澜江,而是纯粹运筹帷幄的宋温澜。
太后的“栽培”给了他洞察人心的眼光和掌控局面的能力,而那只死去的猫则教会了他心硬如铁。
珍珠组织是他多年暗中培育的心血,是他脱离太后掌控的第一步尝试,成员皆是与他命运相似、或被权贵倾轧至此的“影子”,忠诚于他本人,而非任何皇室头衔。
他一边走,脑中已如棋盘般推演开来:永宁坊的线不能断,但要更隐蔽;哈鲁特入京,是危机也可能是搅乱漠北与朝廷关系的利器。
祁照榆。想到这个名字,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半拍。这个男人是他计划中最重要也最不确定的一环。
祁照榆的信任是他需要的,祁照榆的情感却是他必须警惕的陷阱。太后教会他利用一切,却从未教他,当被利用的对象开始让他心生波澜时,该如何自处。
“喜欢,就是弱点。” 太后的声音如同诅咒,在他脑中回响。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一丝纷乱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
暗河码头之行在即,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不仅关乎祁照榆的安危,更关乎他能否借此机会,将线索巧妙地引向该去的地方,让该乱的人,乱起来。
他抬头,望向宫城方向,眼神冷冽。
那把火,烧掉了一个虚假的公主,也正式宣告了他对太后掌控的反叛。他要夺回的,不仅是皇子应有的身份,更是完全由自己主宰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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