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特之夏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夏望真都没有再见到过陈宥年来公司。

　　对此她也不太在意，心想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而已。虽然请自己吃了两顿麦当劳，但也利用自己一次，这样也算是扯平了吧。

　　直到，她偶然间听Daniel提起：“陈生最近好像是去深城出差了。”

　　去深城？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去找姑父算账了。

　　果不其然。

　　没过多久，她在走廊里与风尘仆仆赶来公司的陈宥年擦肩而过。

　　他周身裹挟着一股危险而猛烈的戾气，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譬如势不可挡的巨浪，暴力地、残忍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先前那彬彬有礼的举止和温文尔雅的谈吐，都在巨浪汹涌中消失殆尽。

　　没等夏望真反应过来，危险就横在眼前，而且带着从未见过的浩荡。形形色色的情绪从她身上流经，她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颤栗。

　　那一刻，她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像是恐惧在尖叫。

　　于是，恐惧在颤栗地滋生下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肥硕的猪，太可怕了。

　　满楼寂静中，Daniel跑过来，小声提醒：“看来今天陈生的心情不好，你等下送茶水可千万要注意啊。”

　　她生硬地点点头，接着快速压下心底的惊骇，去茶水间泡茶。

　　泡好茶水，她在敞开的办公室门前踌躇不前，寻思着要不要现在进去。

　　她担心他正在跟老板说滨海湾项目的事情，而自己的身份又比较尴尬，有些机密的信息听到不合适，但一直在门口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

　　左右为难之际，恰好李持盈瞧见她，招了下手，示意她进来把茶水端给陈宥年。

　　她恭恭敬敬地将茶水捧到他面前，屏息凝神，甚至连呼吸都透露着谨小慎微，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

　　陈宥年丝毫没有避讳她的意思，冷着脸讲：“梁生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我！滨海湾项目他宁愿以更高的价格去跟别人合作，也完全不给我机会。”

　　听到这话，夏望真觉得有点好笑。

　　强龙难敌地头蛇，在深城梁津暮就是那条地头蛇，陈宥年想跟他合作，却利用了自己，以姑父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当然不会让对方好过。

　　照例献完茶，她一刻都没有停留，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出办公室。

　　突然，背后传来“嘭”的一声闷响，一股浩大的怒气不由分说地向她压迫过来。

　　陈宥年把她刚放下的那盏茶狠狠地砸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毯上，琥珀色的茶汤在半空中划出一弯弧线，瞬息间，名贵的茶盏脆生生地炸开，四分五裂。

　　那茶渍在昂贵的地毯上慢慢洇开，先是小小的一滩，边缘伸出细小的触须，一点一点地向外探索，最后爬成丑陋的污痕。

　　以前只是听旁人说，陈生有多么多么的恐怖，毕竟没有身临其境，所以无法感同身受。如今置身其中，才明白大家没有夸大其词。

　　阎王罗刹，诚不欺我。

　　夏望真顿在原地脊背绷得笔直，强装镇定地扫了眼地毯上七零八落的碎片，照理来说，这个时候她需要去收拾一下，但李持盈用眼神无声地命令她先出去。

　　她轻手轻脚地朝门口走去，还没走几步，背后再次传来摔东西的响动，“啪”的一声，这次应该是文件夹。她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

　　走出办公室，Daniel满脸担忧地迎了上来，关切地询问：“你有没有受伤？”

　　她依然处于恍惚之中，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刚才真的太吓人了。”

　　Daniel已经记不清这是陈宥年第几次摔东西了，见怪不怪地安慰道：“习惯就好了，他们当老板的，不都这样。”

　　回到工位上，她仍惊魂未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杯璧上的凸起的花纹，好似这是唯一的慰藉。

　　方才还烫得无法入口的茶水，不知不觉间已经凉透了，氤氲消散静得像一汪死水，她瞥了眼浮在茶汤上的茶叶，起身去茶水间续杯。

　　经过办公室门口时，劈头盖脸地撞上从办公室出来的陈宥年，她的脚步瞬间顿住，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几步，宛若惊弓之鸟。

　　他倨傲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去，一刻都没有停顿，玻璃窗上映出他盛气凌人的身影。

　　阳光斜斜地切过两人之间的地板，犹如一痕浑然天成的分界线——她在这头低眉顺眼，他在那头视而不见。

　　对此，她倒是完全无所谓。

　　毕竟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也从未有过巴结对方的念头。

　　几天后。

　　夏望真手里揣着一份年中财报，站在一座华贵幽雅的住宅的门口，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一片争奇斗艳、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是第二次，她到陈宥年家里来。

　　汲取了上次的经验，她这次穿得格外正式。

　　司机降下车窗，“夏小姐，需要等您吗？”

　　“等。”

　　她尚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陈宥年还会好心送自己回公司。

　　她提前跟助理预约了时间，所以保姆早已在门口等候。

　　见到来人，保姆脸上挂起礼节性的微笑，微微欠身，侧让一步，“陈生在佛堂那边，现在领您过去。”

　　随后，她在保姆的指引下上了另一辆车。

　　花园大得近乎荒谬，翠绿的草坪一路延伸到视线尽头，四周绕着的灌木丛被园丁修剪得一丝不苟，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报表上方方正正的柱状图，每一寸都透着严谨。

　　这园子里的夏天，是金钱堆砌起来的鲜活，而园子外满山的轰轰烈烈，那苍翠欲滴的绿色，以摧枯拉朽之势烧满整个山坡，是野蛮生长的蓬勃。

　　车子穿过一片又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碾过一块又一块整洁的地砖，路过一盏又一盏伫立的路灯，缓缓驶向那座精巧的佛堂。

　　还没到佛堂，那浓烈的香火气就迫不及待地窜进夏望真的鼻子里，满园馥郁的花香在这股香火气中都略逊一筹。

　　车门打开，保姆注意到她脚上的高跟鞋，善解人意地问：“需要帮您取一双平底鞋替换一下吗？”

　　她摆了摆手，婉言拒绝：“没事的，这双鞋走路很方便。”

　　保姆心中有数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湛蓝色的天空把佛堂宏伟的轮廓勾勒得无比明晰，一砖一瓦在风雨常年剥蚀下宛如白骨。四周围着的高高红墙，宛如女人唇上那抹最娇艳欲滴的胭脂。

　　云彩满贮着绚丽的光芒，俯视着这座古老的建筑。佛堂门口参天大树筛入的几缕阳光，在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痕迹，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树影便婆娑起舞。

　　红墙内低沉如叹息的梵音隐约可闻，一声一声，不急不缓，似是在数落墙外人的轻浮急躁。

　　夏望真踩着摇摇晃晃的树影，不声不响地跟在保姆身后。

　　一迈进红墙中，耳畔的梵音愈发清晰。没想到在这纸醉金迷的地方，竟隐着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越往里走，香火越旺盛，飘渺的青烟在院中游走，如同一张悬而未决的网，把她给牢牢地缠住。

　　绕过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映入眼帘的是神台上供奉那尊金身佛像，烛火摇曳，将佛像低垂的眉眼照得忽明忽暗，慈悲里又掺着冷眼旁观。

　　层层叠叠的经幡挂在两侧，案台上的贡品蒙了层薄薄的香灰，尤其是那些落了灰白色香灰的鲜果，像极了那些被供奉的、却终究会腐烂的愿望。

　　走上台阶，保姆抬腿便进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呆呆立在门槛外。

　　纵横交错的梁柱耸立于她的头顶之上，烟雾弥漫过来攀在她的脚踝，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她仰起头，望着眼前那尊法相庄严的金身佛像，虔诚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不知道陈宥年在面对高高在上的佛祖时会心生敬畏吗？

　　但转念又想，像他这样“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人，敬畏的从来不是佛祖本身，而是佛祖手中的权力。

　　佛祖俯视众生，想必在佛祖的视角下，此刻的自己如蝼蚁一般渺小吧。或许，在那些冷血的资本家眼里，普通人也与这蝼蚁并无二致吧。

　　她抱着财报神情寡淡地守在门口，脊背挺得笔直，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些翻涌的杂念压下去。空灵的木鱼声从佛龛后面传来，一声追着一声，抚平了她浮躁慌张的心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脚踝处隐隐发胀，那酸酸麻麻的感觉如蚂蚁般从脚底一路啃噬到大腿。毫不夸张地说，她的双腿在颤抖，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油汗。

　　此刻，她的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悔之不及的神气，因为她起初实在没想到会等这么久，不然她也不会果断拒绝保姆的好意，害得自己这样窘迫。

　　香炉里插着的香线一点一点地燃尽，浓郁的香火气熏得她头昏眼花，但脚底的酸痛又让她感到十分清醒。对她来说，每一秒都是折磨，心口砰砰直跳，偏偏脸上还要装作行若无事的模样，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

　　她明白即便不是陈宥年，日后也会遇见刁难自己的人，她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别人的身后逃避问题。

　　无非是常见的职场困境而已，要是换做其他人来同样也会被刁难，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了，明明是是陈宥年利用自己在先，自己并没有对不起他。

　　想到这，她瞬时来了底气，心跳恢复严整的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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