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逃

作者:白话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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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心结


      说话间,王从喜已去通传,皇后听是孟皋,屏退身旁全部宫女,才让王从喜去外头把孟皋请进来。

      熏香扑鼻,珠帘似被人裁剪过的碎布,罅隙里透出绣纹交织的绫罗凤尾,使得孟皋有些眼花缭乱,王从喜取了拜垫来置于他跟前,他慢腾腾掀了衣摆跪上去,低头不语。

      帘后亦不说话。薄纱似的云烟不急不缓地在熏笼上盘袅,拉得格外纤长。

      “你的事,尚将军已经与本宫说了,”须臾,皇后轻描淡写,“念你是初犯,本宫便不再追究,若有下回,本宫定不轻饶。”

      她轻一撩手,“去吧。”

      孟皋盯住地上金砖,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心口都有些闷痛。

      下回,又是下回。

      王从喜来扶他,他不动。

      “母后,儿臣有一事相问。”他道。

      皇后微蹙蛾眉,允他道来。

      孟皋仍旧低着头,殊不知那跟着低下的眼中,藏进万千幽怨。可他的语气平常,些许天真:“儿臣知母后操劳,因而前些日子痛定思痛想了个法子来约束自己。古人云‘花芳以养性’,儿臣便差人寻来些花草,其中有一盆水仙儿臣喜甚,日日浇水照顾,勤勉至此,到最后唯有那盆水仙依旧不曾花开,这是何故?”

      一次又一次的纵容,他怎会看不出这场神不知鬼不觉的溺杀。

      他这时才抬头,果真满面忧伤与不解。

      皇后眼睑稍抬,似笑非笑,眼中无半点情愫,她不露声色地瞥一眼王从喜,王从喜会意,谄媚地道:“回殿下,这花儿啊总是娇弱,浇多了水,就该被淹死啦。”

      孟皋像是一怔,“淹死?”

      “死了也好,”皇后轻搭手腕,从容道,“水仙美则美矣,然其毒性藏得极深,难登大雅之堂。”

      他心一沉,颤声说:“母后,儿臣不知……它有毒。”

      -

      跨出宫门,孟皋仍觉恍惚,天地之间灯火都在风里摇颤,他抬头,夜是无边的囚笼,牢牢禁锢零落的星斗,逃无可逃。

      -

      回到靖和宫,孟皋非说冷,使唤张怀礼在他床榻边放个炭火盆,那炭黑洞洞似心死,那火热刺刺若焚身。

      孟皋对着炭盆出神,张怀礼暗自开窗。

      额前汗津津的,不久便大汗淋漓,孟皋拿手背一拭,许是吸入少许烟火气,喉咙不太舒服,哑着嗓说:“张怀礼,将盆挪远些。”

      张怀礼依言挪了挪。

      “再远些。”

      张怀礼将盆搬去桌旁。

      “再远。”

      张怀礼又要搬去外间,就听孟皋含糊说道:“奇怪,你搬恁远了,怎还熏我眼睛?”

      张怀礼闻声,端盆的手一紧,回头就见小殿下拿手不停地揉弄双眼,他赶紧叫小李子端盆清水来,又将炭盆搬去屋外。

      他拿打湿的手帕轻轻点过殿下发红的眼角,孟皋惊诧不已,张怀礼的面容被烟尘浸过后越发不清晰,有几分陌生的冷淡,也有几分熟悉的亲切。

      太像,从前那个围着他掏心掏肺的小太监。

      可张怀礼是皇兄的人。

      张怀礼擦净他的眼,孟皋如梦初醒,又觉得不像了。

      被人伺候着躺下,孟皋忽然问道:“你伺候过皇兄,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怀礼说:“回殿下,奴才并非大皇子的贴身内官,不敢妄言。”

      孟皋又问:“你只说他待你如何?”

      张怀礼想了想,答:“大皇子宅心仁厚,待人亲和。”

      孟皋撑起身,盯紧张怀礼,想从这人脸上看出些破绽,可张怀礼模样泰然,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也是,”孟皋嘲道,又躺回去,“问你又知道什么,他待我,也是极为亲和。”

      只怕就是真知道些什么,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他如今是笼中困兽,四周都是要取其性命的屠户,又如何敢再轻信旁人。

      原是有可信之人的,孟皋想着尚明裕,难过地背过身去。张怀礼替他放下床帐,吹灭几支烛后退在一旁守夜。

      孟皋扯扯锦被,朝里缩去。

      闭目就是尚明裕埋怨的眼神,可他活该,是他怂恿尚明裕盗剑以示真心,亲手将尚明裕推得老远。恐怕经此一劫,往后尚明裕便不会再同他这个敲边鼓的小人亲近了。

      倒也顺遂他愿。

      倘若欲惹他不快的人是他的皇兄,那他还何必苦苦挣扎。

      -

      后来几日,孟皋就像是真的有心思过,在靖和宫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事就逗逗窗下笼里的八哥,却总是逗着逗着,渐渐没了笑颜。

      好容易去趟御花园,又无意中听到在宫中四起的传言。原来那日孟秀去坤宁宫并非为了请安,而是罚跪。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他二人竟在同一日都犯了错。那日孟秀上书院不过迟到半个时辰便被皇后罚跪,而孟皋偷盗尚将军的宝剑,皇后却分毫未罚,宫里头有眼的都看得出皇后厚此薄彼,偏心孟皋,一时之间,人心所向,通通为孟秀愤愤不平,私下里孟皋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众矢之的,是各家里茶余饭后的讽谈。

      不过是个倚仗皇后宠爱的公子哥儿,哪里比得上孟秀德才兼备。

      到最后这事居然被有心之人明里暗里表于朝堂,虽未真正提及孟皋,只将孟秀几年内兢兢业业、仁民爱物之所为一一罗列上书,请求圣上斟酌立储之事,但下朝之后,免不得又有人感叹起同为皇后抚育却有霄壤之别的两位皇子。

      -

      这日孟皋百无聊赖,又在窗下玩鸟。近来宫里不知哪位娘娘养了猫,夜夜似有婴孩啼哭,闹得人睡不好觉,他于是醒得越发没规律,时常趴在窗边睡着。

      张怀礼揣着信进来,见殿下如此疲态,反不忍打扰,站在一旁想守着等人醒来。

      晨阳柔影,偷摸地同孟皋的侧颜亲热,安抚微翘的鸦睫与俊挺的鼻梁,又轻点在他略干的唇角,他似有所感,眉间紧,两瓣唇稍抿一下,鼻息一沉,悠悠转醒。

      张怀礼垫起枕,上去搀人,“殿下,靠着舒服。”

      孟皋迷迷糊糊地靠过去,不舒服地蹬开脚上的靴,张怀礼将东倒西歪的靴捡来摆好。

      小殿下看看笼里的鸟,不知是问谁,“你是从哪儿来的,如何就进了宫呢?”

      张怀礼虽有疑虑,但仍然答道:“奴才是长乐人,父母亡故后便随大哥一同入京。”

      孟皋一愣,转脸去看张怀礼,问道:“你兄长呢?”

      张怀礼垂眸,轻声说:“死了。死于……天灾。”

      “抱歉。”孟皋面露歉意,不再多问。

      “殿下不必道歉,人固有一死,岂能避之不谈。”张怀礼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孟皋,“是尚府捎来的,请殿下过目。”

      孟皋神色微变,没有立即接去,似没听清一般重复道:“尚府?”

      张怀礼点头,又朝孟皋递了递,孟皋这才接下,拆封一览,果真是尚明裕的字迹!

      信中说再有五日便是尚明裕的生辰宴,特邀七殿下赏脸大驾。信的末尾,尚明裕还特意提到:赊账还债,天经地义。

      -

      厚重的浓云闷住残缺的月,尖锐的戏曲拿捏不圆的腔。觥筹交错,酒令射覆,喧闹猜枚,凭几之上摆满新鲜水果,杏红青绿,尚明裕见着,尽是单调陈俗。

      他是个人缘好的,府上摆宴,座无虚席,可他身旁不知为谁留个座,空空如也,有风从空处钻了来,习习的,却无人留心,像在自讨没趣。

      几轮豪饮下来,一众宾客酩酊烂醉,有人抱坛呓语,有人拍桌胡言,也有人起身没走两步,一个趔趄滚在地上,撑两下起不来,干脆睡死。

      酒过三巡散席。

      尚明裕微醺,半推半扶地要将已经醉昏头的赵三郎送上马车,那赵三郎醉得厉害,将尚明裕错认成周家小姐,把着尚明裕的手哭了半天让尚明裕不要走,尚明裕哭笑不得,和人纠缠一阵,实在受不了,一个手刀把人拍晕扔上马车。

      马蹄与车轮渐远,四下一静。

      他望向道路另一头,道上已无人影,尽头更是漆黑一片,要把来客吞没。

      正叹气,远处似有嘶鸣,他猛然抬头,却只余风声过耳。

      暗骂是酒喝多了,竟幻听起来。

      尚明裕气馁转身,才跨过门槛,一声“驾”中气十足,将他拉了回来。

      喝令远,马蹄疾!

      那人似画师笔下的墨,笔锋狂狷,一笔一画轻线重影,衣发游龙似的在风中翩飞,是随心洇开的墨迹,正朝他漫来。

      人御马,马御风,马上少年挽缰绳,英姿勃发,倨傲地说:“我来还债。”

      -

      席上二人对酌,尚明裕喝高了,晃悠悠要起来,朝孟皋身上栽过去,孟皋拿手扶他,他手臂一抬,架住孟皋的肩,碰洒了孟皋手里的杯中酒。

      孟皋伸腿踹他脚,说:“站起来干什么?坐。”

      尚明裕稀里糊涂地摆着手,半天才说:“腚疼。”

      孟皋“噗”地喷酒,也有些上头,捶桌大笑,引得尚明裕不满,也踢了孟皋一脚,奇怪地道:“你怎么不腚疼?”

      孟皋也奇怪,问:“我腚疼什么?”

      尚明裕嘿嘿一笑,颇为得意地凑去孟皋耳旁说悄悄话,“他们都说你没受罚,我才不信呢!皇后娘娘肯定暗罚你了,否则这几日你怎么不来找我?”

      尚明裕身上的酒气太重,孟皋却从中闻到清甜的果香,很是醒酒,他眼底清波荡漾。

      是尚明裕将他想得太好,他欣喜,更是生出一丝愧疚,可转瞬,又想起尚明裕那日的眼神,愠色渐起,推开尚明裕说:“不是你瞪我厌我么?我还来找你做什么?”

      尚明裕眨巴双眼,又眯起来想了一阵,突然双目一睁,仿若酒醒,他大吃一惊,“你当我瞪你是因为厌你?”

      孟皋点头,郁闷地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酒,而他的怨气比起溢出的酒水只多不少。

      “搞错了!”尚明裕说,“我是怨你非要站出来认错!你好端端认什么错?本来我一人挨打,现在可好,你我一同受罚,亏大发了。”

      他被尚明裕说得一愣,拇指磨过杯沿,迟疑道:“你并非厌我?”

      尚明裕骂了一声,拿手指着自己,“我厌你?我有病?”

      孟皋沉默。

      尚明裕又拿手肘顶顶他肩膀,“怎么不说话?”

      身影疾驰,天旋地转,尚明裕有些发懵,却见孟皋冲过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只不过这些拳脚落在身上软绵绵的,有气无力。

      “去你的!害我几日不曾好眠!叫你瞪我!”

      尚明裕用手臂假假挡人攻击,笑着不去还手,等人打累了,解了气,他才笑嘻嘻地说:“出气了吧?爽了吧?把上回的气一并讨回去了吧?走,带你去瞧好东西!”

      小打小闹,孟皋并非真生他气,二人交掌一握,把地上的人拽起来,少不得又靠近些,除却酒气与果甜,孟皋又从尚明裕身上隐隐闻到一股幽香。

      如临花海。

      他当自己闻错了,还特意凑近尚明裕的颈轻嗅,确是从尚明裕身上传来。

      “你学姑娘家熏香了?”

      温热的鼻息挠在脖颈,有些痒,尚明裕躲开些,说:“没啊。”

      他横过手臂凑近鼻尖,低头正好看见腰间香囊,了然道:“是它,上回林朗给的,你不提我还忘了与你说,这香囊着实妙哉,我解开发现里头竟还藏着一首绝美的词曲……”

      满目兴奋难掩,其中还夹杂钦佩,他说着着手要拆下那香囊与孟皋一同品鉴,却被孟皋摁住手说:“打住,听曲儿可以,别让我看这文墨,平上去入烦得很。”

      “唉,这么美的词儿,”尚明裕停手感叹,指腹安抚一样在香囊上揉一下,“罢了罢了,走,词儿你不喜欢,但我要给你看的这个你决计喜欢!”

      -

      灯下金鳞开,神鞘扫阴霾。

      尚明裕要给他瞧的竟是一把剑鞘錾金鳞的红穗宝剑,孟皋的指抚在凹凸有致的雕镂上,紧接着“噌”的一声利剑出鞘,清月镶入银白的剑身,更添异彩。

      “这是……”

      “是我爹赠我的生辰礼,我知道你喜欢,借你玩玩儿!”

      尚明裕的笑,比金鳞更加粲然,乃至周围一切,在孟皋眼中失色。

      剑穗晃荡,挠在他心上,红丝成结。

      孟皋慌而垂首,剑身却又映照出尚明裕的模样,他这回不再躲,欣赏着剑刃之中勾他心弦的人,说:“那我……也将乌行云借给你。”

      尚明裕却道:“乌行云是孟皋的,我尚明裕借不走。”

      便是那日,孟皋心中所想。

      纵使绥京暗藏百般不好,也藏不住一个名叫尚明裕的少年,千般万般的好。

      -

      这以后又过半月,孟皋亲力亲为,从御马监驯出一匹通身雪白的千里驹送给尚明裕做生辰礼,尚明裕欢喜地为那匹白马取名白鹤子。

      等到孟皋生辰,尚明裕也不知从哪儿弄来只獢獢幼犬相赠,小家伙的毛色白中带棕,长得愁眉苦脸,有罕见的蓝舌,孟皋嘲笑它丑,但又憨态可掬,于是替它起了个诨名叫丑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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