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七章:勇气
在遥远的皎梦山,她苦苦思念的那个人,正经历着另一种煎熬。
两扇巨大的落地窗将充沛的光线引入室内,墙壁上装饰着精美的古典浮雕,地毯上织就的繁复图案与墙上的浮雕遥相呼应,无声诉说着奢华的底蕴。
一名身着淡灰色长衫的男子静立在窗边。床尾,两名穿着素净棉布衣裙的女佣垂首而立,只敢盯着地毯上某一朵固定的花纹,大气不敢出。
纪时靠着床头而坐,他微微前倾着身体,双手紧握成拳,搁在并拢的膝头。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充沛的光线下,澄澈得惊人,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床上的人,生怕目光稍有偏移,那缕微弱的气息就会散去。
珍贵的蚕丝被织成柔软的被褥,轻轻覆盖在大床中央那具单薄的身躯上。
女佣们已悉心为她沐浴更衣,一袭淡黄色的丝质睡衣衬得她愈发脆弱,宽大的领口露出纤细的锁骨,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然而,她的脸庞实在太过苍白,不见半分血色,如同终年不化的雪原,可光线照射在她的肌肤上,竟让人产生一种生命力正从这具身体里融掉的错觉。
纪愿双眼紧闭,长睫在眼下投出不安的阴影。
即便在昏迷中,她的眉头依然无意识地紧蹙着。失了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别怕,我在这里。”纪时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她冰凉的脸颊。
“她怎么了?”纪时终于转过头,望向始终静立在窗边的唐渡。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痛苦与无助,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脆弱,“为什么......还是醒不过来?”
唐渡方才结束为期三天的外勤,连制服都未及换下就接到了紧急召令。他与医疗官李然共同负责纪愿的救治,一来就换班两天没闭眼的李然。
唐渡无奈瞥了一眼纪愿,然后第无数次回复他的小少爷:“她身上那个很重的刀伤都在神奇愈合,但可她心跳的频率却始终波动很大,她一直都处于一个很紧张的状态,应该是被梦魇困住,必须得自我醒来,那段记忆是她的创伤,如果强制她清醒会使她的脑子紊乱,变成傻子。”
或者说她已经醒了,却不愿睁开双眼,也有可能永远沉睡下去。
当然,这些话唐渡不敢说。
“小少爷,我觉得你应该休息一下。”唐渡真诚地说道,目前看起来纪时的状态反而更不好。
纪时的面容苍白而消瘦,眼眶深陷,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憔悴,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额前,几缕碎发随风轻轻摇曳,更添了几分落魄之感。
唐渡说完后,纪时依旧固执地坐在原处,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
他触手可及她的温度,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
可两人之间,却又隔着一整个无法逾越由噩梦编织的深渊。
*
“发什么呆!”
老梅将纪愿锁了十几天,他磨人的法子不多,无非是用这狭小、孤寂和日复一日的重复,来慢慢锈蚀、压垮一个人,最终变成一滩听话的烂泥。
可除了最初那两日,意想之中的哀告乃至崩溃,竟再也没有出现过。
相反,那截看似纤弱的脊背,有一股不肯弯折的韧性,兀自立着。
“你还想着谁会来救你吗?也别想逃出去!”老梅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不爽的烦躁。
那双原本空洞的灰白色眼眸深处,此刻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
纪愿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他一定会来!一定会!”
老梅愣住了,随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那笑声干瘪而充满嘲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走到门边,用力“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
老梅将纪愿一推,示意纪愿出去。
纪愿拖着沉重的脚镣,缓步跨过门槛。
霎时间,苍山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身影,蛮横地撞入了纪愿的眼底。
层峦叠嶂,灰褐色的山体带着一种亘古的沉默,巍峨地直□□沉的天穹,广袤得吞噬了视线所及的一切,也吞噬了所有微不足道的希望。
山风立刻呼啸着灌了进来,裹挟着原始森林的潮湿和雪线以上的冰冷气息,吹得纪愿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气瞬间钻入骨髓,更吹得她一颗心不断下沉,沉入冰窖。
这壮阔到残酷的景象,给予她的不是震撼,而是铺天盖地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绝望。
是啊,在这沉默伫立了千万年的巨人面前,她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它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宣告着:凭她个人微弱的力气,想要逃脱,无异于痴人说梦。
“看清楚了?这就是北苍的苍山!”老梅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条斯理地切割着她可怜的幻想,“在这里,插翅难飞!要么,不识相,死在这儿喂了山里的野兽;要么就乖乖认命,等我哪天心情好,给你寻个好去处。”
那好去处三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的意味。
或许是纪愿这几日不再激烈反抗,显得识相了些,老梅偶尔也会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多说上几句。
“甭怨我们心狠。”她的眼珠在满是皱纹的眼眶里转动了一下,难得温和了些。
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瞬间便被日复一日的麻木与冷硬所取代,“被放逐到这鬼地方的,哪个不是被外面世界吐出来的渣滓?活在这里,不狠?哼,连骨头渣子都早叫人嚼碎咽下去,化成粪了!”
她抬了抬粗糙的下巴,示意纪愿看向窗外远处那云雾缭绕,直通幽冥的险峻山巅。
“镇上有人,开出高价收集那些扎在石头缝里的药草根子。”老梅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瞧见没?那些挂在半山腰,看着比蚂蚁还小的黑点,都是不要命的人去摘。”
她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那些采药人,还是在笑这世道,“我们这些人,活着的每一口气,都是用命,从阎王爷手指缝里抠出来的一点残渣换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刚来时见过的那个男人,刘基。昨天,就是为了多采几株,脚下一滑,掉下去了。”
那样的高度,那样的山崖,掉下去只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纪愿吸了口气,窥见了这个扭曲世界残酷的一角:苍山,是囚禁她们的天然牢笼,同时,也是某些人眼中可以榨取资源的宝库。
那些像她一样被掳来、无依无靠的女子,命运则更加赤裸和不堪,如同集市上待价而沽的牲口,被挑拣,被转手,最终坠入一个比一个更深、更黑暗、更令人窒息的泥潭,无人会听见,也无人会在意她们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喊。
自由?这些字眼在苍山庞大的阴影下,脆弱得像晨曦的露珠,阳光一照,便化为乌有。
第二年,春去,秋来。
山头的绿意褪尽,染上枯黄与萧瑟。
寒风一日冷过一日,吹透了薄薄的衣衫,也吹熄了心底最后一点摇曳的火苗。
“阿时,你,不要我了吗?”
一声破碎的呓语从干裂的唇间溢出。纪愿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里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回应她的,只有从木屋腐朽缝隙间透进来的冰刃般的月光,以及身下稻草破棉袄混合而散发出的霉烂气息。
冰冷刺骨的现实,兜头盖脸地浇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那个支撑她熬过饥饿和无数个恐惧夜晚的“他”;那个给予她在这人间地狱里活下去唯一牵绊的“他”;那个在梦境中一次次对她伸出手给予她无限勇气和温暖的“他”。
难道,真的从来都只是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为自己精心编织的一场海市蜃楼?一根用以悬吊这残破性命一触即碎的蛛丝?
那双灰白色的眼瞳因巨大的认知颠覆而微微放大,里面空茫茫一片。
那一直凭借执念倔强挺直的脊梁,在经历了无数个日夜的煎熬后,于此刻认清“可能被抛弃”现实的这一刹那,仿佛真的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骨骼,难以察觉地、却又确实地,微微弯折了下去,显出一种被彻底摧毁的疲态。
老梅那带着嘲讽的话语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回响:“只要来到北苍的,都是被放逐的。”
所以,她也是被放逐的一员吗?所以他才会迟迟不来,所以他才会任由她在这里腐烂?
那片锋利的碎镜上静静地躺在地上,纪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伸出手,捡起了那片镜子。
她没有犹豫,用那尖锐的棱角,对着自己右手腕内侧苍白的皮肤,狠狠地划了下去!
在接触到肌肤前还是偏移了。
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皮肤被割开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缓缓汇聚,在惨白的月光下,那抹红色显得如此刺目,如此不祥。
当死亡的寒气真正透过那细微的伤口,当那冰凉的刺痛清晰地传入大脑时,是源自骨髓深处对消亡最原始的恐惧。
比苍山的风更冷,比折磨更让她战栗。
“哐当——”
纪愿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丢开了那染血的镜片,碎片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开始控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如同被抛上岸濒死的鱼,贪婪却又徒劳地试图捕捉赖以生存的空气。
她不敢。
她发现,自己甚至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