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

　　科技幻想美术大赛截稿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柏然几乎将所有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了那幅名为《森之灵》的画作中。那本《仿生学设计原理》被他翻得起了毛边，上面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纸。课桌的一半领地彻底被画稿、颜料和参考资料占据，于怀对此展现出惊人的包容，甚至会在柏然画到忘我、胳膊肘侵占过来时，只是默默将自己的书本挪开一些。
　　这种默许和支持，像无声的溪流，悄然浸润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不再仅仅是共享一张课桌的同桌，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共犯”——一个负责天马行空的想象，一个负责为这想象搭建理性的骨架。
　　自习课上，柏然咬着画笔，盯着画纸上“森林修复者”核心能源部分的渲染，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震撼。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下意识地用笔尾戳了戳旁边正在演算的于怀。
　　“喂，学霸，问你个事儿。”
　　于怀从复杂的公式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向柏然戳过来的画稿。
　　“你说，给这么一个大家伙供能，用什么方式看起来既牛逼又合理？总不能是插电的吧？或者烧汽油？那也太土了。”柏然皱着眉，一脸苦恼。
　　于怀放下笔，目光落在画稿上那个融合了植物脉络与机械管线的庞大造物上，认真思考起来。他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拿起自己的草稿纸，迅速勾勒了几个简单的能量流动示意图。
　　“核聚变动力源，技术上行得通，但视觉上缺乏美感，而且与你‘修复自然’的主题有些冲突。”他一边画一边低声分析，声音平稳得像在讲解一道物理题，“生物能？比如模拟光合作用，直接转化太阳能，更贴合主题，但供能效率可能不足以支撑如此大型的机械活动……”
　　柏然凑过去，看着于怀纸上那些简洁却精准的图示，眼睛跟着他的笔尖移动。于怀的逻辑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混沌的思绪。
　　“……或许可以尝试一种混合模式，”于怀的笔尖在纸上点了点，“以高效的光能捕获矩阵为基础，核心部分借鉴某些深海生物或真菌菌丝的化学能转化原理，设计一种虚构的、能够缓慢分解土壤中有害物质并释放稳定生物电的‘共生系统’。这样，它在修复环境的同时，也能从环境中获取部分能量，形成一个半自持的循环。”
　　他说完，抬起头，发现柏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发亮，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惊叹。
　　“于怀……”柏然深吸一口气，“你他……你真是个天才！”他差点爆了粗口，及时刹住车，用力拍了拍于怀的肩膀，“就这么办！光能矩阵加生物化学能共生系统！太酷了！这设定我能画得帅炸天！”
　　于怀被他拍得身子一歪，肩膀上传来熟悉的、带着点莽撞的力道和温度。他看着柏然瞬间被点燃的兴奋，看着他因为找到解决方案而熠熠生辉的脸庞，心里那股奇异的暖流再次涌动，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帮助柏然将模糊的幻想落地，变成具体可行的设计，这个过程带来的成就感，丝毫不亚于解开一道奥赛难题。
　　“我只是提供了几种可能性。”于怀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细微的波动，语气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冷静，但耳根却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
　　“可能性就够了！”柏然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画笔，在新的草稿纸上唰唰画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光能矩阵要铺在背部，像翅膀一样展开……共生系统的管线要像树根一样缠绕在肢体上，发出幽幽的蓝光……”
　　于怀看着他迅速沉浸到创作中的样子，没有再打扰，重新拿起自己的笔，却发现自己刚才演算的思路被打断后，一时竟有些难以接续。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柏然那句“你真是个天才”，和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一种陌生的、酥麻的感觉，从心脏的位置，悄悄向四肢百骸蔓延。
　　接下来的几天，柏然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画稿上的《森之灵》愈发完善和惊艳。于怀看着那幅逐渐成型的作品，看着自己提供的理性建议被柏然用充满感性和张力的笔触完美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参与感和满足感充盈在心间。他甚至开始比柏然更关心比赛的进展，偶尔会状似无意地问起：“作品说明写完了吗？”“提交的电子版图片分辨率够不够？”
　　柏然每次都大大咧咧地回应：“搞定啦！”“放心吧，扫描得清清楚楚！”然后又会凑过来，指着画面上新添加的细节，兴致勃勃地讲解他的构思。于怀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者提出一两个细微的调整建议。两人头碰头凑在一起讨论的画面，落在其他同学眼里，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习以为常。
　　终于到了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柏然在电脑前按下发送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像是打了一场大仗。
　　“总算搞定了！”他转动椅子，面向于怀，脸上是卸下重担后的轻松和期待，“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
　　于怀看着他，点了点头：“你的作品很好。”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直白的肯定。
　　柏然嘿嘿一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个钢琴考级，是不是也快到了？”
　　于怀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柏然会记得这个。他点了点头：“下周六。”
　　“哇！那你准备得怎么样？紧张吗？”柏然凑近了些，好奇地问。
　　于怀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紧张吗？自然是有的。每一次考核，无论大小，对他而言都意味着不能出错的压力。但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压力，并将其转化为练习的动力。
　　“还好。”他轻声回答，避开了柏然过于关切的目光。
　　柏然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掩饰，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动作依旧没轻没重，语气却带着难得的认真：“别担心！你弹琴肯定跟你做题一样厉害！到时候……嗯，虽然我不能去现场听，但你考完了，咱们再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这次你挑地方！”
　　他又一次自然而然地规划了“下次”。于怀看着柏然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感受着背后那残留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拍击，心里那根因为考级而微微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些。
　　“好。”他再次应允，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些许。
　　周六的钢琴考级，在于怀一贯的、近乎完美的表现中顺利结束。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音乐学院的门口，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预期的轻松和解脱感并没有立刻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悬浮感。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是柏然发来的消息。
　　【怎么样怎么样？顺利吗？】
　　后面跟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看起来有点傻气的表情包。
　　于怀看着那个表情包，仿佛能听到柏然那带着点急切和关心的声音。他低头，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回复了过去。
　　【嗯，顺利。】
　　消息刚发出去没多久，柏然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过来。
　　“喂？于怀！考完了？感觉如何？评委有没有被你震惊到？”柏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外面。
　　于怀握着手机，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树荫下。“感觉……正常。”他斟酌着用词，“评委的表情看不出来。”
　　“正常就是超常发挥！我就知道你没问题！”柏然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仿佛通过考试的是他自己，“说好了庆祝的！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于怀报了自己的位置。挂断电话后，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消失了，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温暖的期待所取代。他站在树荫下，看着来往的行人车辆，第一次觉得等待的时间并不难熬。
　　大约二十分钟后，柏然骑着自行车，一个利落的甩尾停在他面前。他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个小太阳，瞬间驱散了于怀周身清冷的气息。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柏然用下巴指了指车后座，“上来！”
　　于怀看着那狭窄的、没有任何防护的后座，犹豫了一瞬。他从未坐过别人的自行车后座。
　　“快点啊！放心，我技术好得很，摔不着你！”柏然催促道，笑容里带着点痞气和不容拒绝的意味。
　　于怀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侧身坐了上去。手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小心翼翼地抓住座位下方的金属支架。
　　“坐稳咯！”柏然吆喝一声，用力一蹬，自行车便轻快地滑入了车流。
　　风迎面吹来，带着阳光和柏然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粉混合着少年汗水的干净气息。于怀的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后仰，他不得不稍微调整姿势，稳住重心。街道两旁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喧嚣的城市声音在耳边呼啸。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不受控制，带着点危险，却又莫名地……自由。他抓着支架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但心里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害怕。
　　柏然骑得很快，也很稳，偶尔会回头跟他喊话，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快到了！就在前面那个公园！”
　　于怀看着柏然被风吹得扬起的发梢和宽阔的背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他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精心维持的世界，正被这个像风一样闯入的少年，带着奔向一个未知却充满吸引力的方向。
　　柏然所说的“好地方”，是城市边缘的一个小公园，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开阔，而且因为位置偏僻，游人很少。他将自行车停在一边，领着于怀爬上一个小草坡。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正在缓缓下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与紫灰色交织的画卷。
　　“喏，庆祝场地！”柏然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虽然比不上西北的星空，但这夕阳也不错吧？我偶尔会来这里发呆或者画点速写。”
　　于怀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被天边那恢弘的景色所吸引。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和镜片上，柔和了他平日过于清晰的轮廓。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
　　柏然从背包里掏出两罐汽水和一袋独立包装的小蛋糕，递了一罐汽水给于怀：“临时买的，将就一下，算是庆祝了！”
　　于怀接过还有些冰凉的汽水，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感。他看着柏然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侧脸在夕阳下镀着一层毛茸茸的金光。然后，柏然转过头，看向他，眼睛弯弯的，带着笑意：
　　“恭喜你啊，于怀。”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没有什么具体的所指。但于怀却觉得，这句话比任何正式的祝贺都更真切地落到了他心里。他握着冰冷的汽水罐，感受着那一点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又被心底涌起的暖意迅速覆盖。
　　他没有说话，只是学着柏然的样子，拉开了拉环，仰头喝了一口。刺激的气泡在口中炸开，带着甜意，一路滑入喉咙，也仿佛冲开了某些一直紧闭的阀门。
　　两人并肩坐在草坡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天空的颜色从绚烂逐渐变为沉静。谁都没有再说话，一种宁静而饱满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淌，无需言语，便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当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夜幕吞噬，星星开始零星地闪烁时，柏然忽然轻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于怀说：
　　“其实……能不能得奖，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于怀，夜色初降，他的眼眸却亮得像此刻天边最先亮起的那颗星。
　　“画这幅画的过程，跟你一起讨论、把它一点点完善的过程……本身就挺开心的。”
　　于怀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柏然在暮色中格外清晰的眉眼，看着他脸上那抹混合着坦率、满足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依赖的神情，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感瞬间攫住了他。像沉寂多年的火山，内部积蓄的热流终于找到了裂缝，迫不及待地想要喷薄而出。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所有精心构筑的冷静和自持，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脆弱。他只能仓促地移开目光，望向那片逐渐被繁星点亮的深蓝色夜空，低声回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嗯，我也是。”
　　这简单的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勇气。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幸好夜色渐浓，掩盖了他可能泄露的窘迫。
　　柏然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是满足地笑了笑，重新躺倒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星空。“下次，我们真的去看更远的星空吧。”他喃喃道。
　　“好。”于怀应着，声音终于恢复了平稳。他也抬起头，望向那片无垠的深邃。
　　夜风吹拂，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身边的少年呼吸平稳，存在感却如此鲜明。于怀知道，有些东西，从柏然成为他同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不一样了。像一颗偏离了原有轨道的星辰，被另一颗更明亮、更炽热的恒星所吸引，正无可挽回地坠入一场未知的、名为“柏然”的引力漩涡之中。
　　而他，似乎并不想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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