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偷灯录

　　太傅府的赏花宴，果然如江浸月所料，清静得近乎肃穆。

　　没有丝竹管弦之喧，只有几位衣着素雅的女眷，三三两两聚在几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下，低声交谈。空气里浮动着清浅的花香和一种属于书香门第的、克制的气息。

　　江浸月跟在引路的侍女身后，步履刻意放得轻缓端庄，目光却早已迫不及待地在园中搜寻。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齐胸襦裙，外罩月白暗纹短衫，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力求打扮得既不失身份，又不过分扎眼，符合陆家低调的审美。

　　很快，她就在一株玉兰树下，看到了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身影。

　　陆沉璧果然在场。她正与一位中年夫人说着话，侧影清隽，神情是一贯的淡泊。阳光透过玉兰的花瓣，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意境悠远的工笔画。

　　江浸月的心跳漏了一拍，正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不经意”地靠近，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另一个身影——林眠溪。

　　她今日未着官袍，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正站在不远处，与陆老夫人低声交谈。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她依旧显得从容不迫，气度清华。

　　江浸月脚步一顿，刚刚鼓起的勇气像被针扎了一下，泄去少许。怎么哪里都有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退缩。按照计划，她先去拜见了陆老夫人，呈上母亲的回礼，说了几句得体的客套话。陆老夫人面容严肃，只是淡淡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转向他处，并未多言。

　　应付完长辈，江浸月终于得了空，状似随意地向着陆沉璧所在的方向踱去。她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用锦帕包裹的东西，掌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她的计划是：假装被花吸引，在陆沉璧附近驻足，然后“不小心”让锦帕里的东西掉落——那是对精巧的银铃铛，用红绳系着。铃铛落地会发出清脆声响，必然会引起陆沉璧的注意。届时，她再趁机拾起，或许还能就这铃铛聊上两句，问问她是否喜欢这类小玩意儿……

　　完美！

　　她计算着距离和角度，眼看就要走到最佳“事发地点”。

　　就在这时，林眠溪结束了与陆老夫人的谈话，也向着陆沉璧走了过去。

　　“沉璧，”林眠溪的声音温和，带着熟稔的笑意，“方才与老夫人聊起前日你看的那卷《水经注疏》，其中关于洛水流域的变迁，我回去后又翻查了些史料，倒有些不同的见解……”

　　陆沉璧闻言，果然转过身，专注地看向林眠溪：“哦？愿闻其详。”

　　两人就着那卷江浸月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书，低声讨论起来。陆沉璧听得认真，偶尔会提出一两个问题，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专注的，甚至是……带着些许探讨意味的亮光。

　　那是江浸月从未踏入过的领域。

　　她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对铃铛，锦帕的边缘被她捏得变了形。那预想中的“清脆声响”，此刻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她看着她们，一个清冷如月，一个温润如玉，站在一起是那么和谐，谈论着她完全听不懂，也插不进话的话题。

　　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所有的精心准备，所有的忐忑期待，在对方沉浸于学识交流的淡然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幼稚。

　　一股强烈的自惭形秽涌上心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对试图用来吸引注意的小铃铛，再看看人家口中谈论的江河地理、古今变迁，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她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了。

　　默默地将锦帕重新包好，塞回袖中，江浸月悄然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向了另一侧无人的□□。

　　她需要静一静。

　　————

　　江浸月独自一人站在一丛晚开的梅花前，盯着那稀稀落落的几朵残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郡主似乎心事重重？”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江浸月回头，竟是林眠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不想在对方面前露怯，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林状元说笑了，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看这梅花开得倔强，有些出神。”

　　林眠溪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着那几朵梅花，语气依旧平和：“这株绿萼梅确是晚景独好。不过，郡主方才似乎是想去找陆小姐？”

　　江浸月心头一紧，戒备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随便走走。”她语气生硬地回答。

　　林眠溪仿佛没有察觉她的敌意，目光落在远处正与另一位夫人说话的陆沉璧身上，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沉璧她……性子是冷了些，但心思极为通透。她并非对周遭无知无觉，只是许多事，她习惯放在心里，不轻易示人。”

　　沉璧。她说的是……沉璧。

　　江浸月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譬如，”林眠溪话锋一转，看向江浸月，眸色清亮，“郡主前日送的那串糖葫芦，虽未入口，她却让人仔细收着了。我认识她这些时日，鲜少见她收下这类小玩意儿。”

　　江浸月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眠溪。

　　她……她怎么知道？她还知道陆沉璧收起来了？

　　林眠溪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浅笑道：“碰巧看见她的侍女收拣罢了。”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却意有所指，“郡主，人心如锁，钥匙并非只有一种。有时直路不通，绕些远路，或许反而能见到不一样的风景。”

　　“执着于一种方式，或许会错过柳暗花明。”

　　说完这番话，林眠溪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江浸月一人站在原地，心潮起伏。

　　林眠溪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暗示自己方法用错了？还是在告诉自己，陆沉璧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甚至……她是在用一种更含蓄的方式点拨自己？

　　这个认知让江浸月的心情更加复杂。她一直将林眠溪视为潜在的“情敌”，可对方方才的言行，却没有丝毫敌意，反而透着一种……超然事外的通透和一丝善意的提醒。

　　难道自己之前，都想错了？

　　她再次望向陆沉璧的方向，心里乱糟糟的。林眠溪的话搅乱了她原本的计划，也让她对陆沉璧，对自己，都产生了一丝新的困惑。

　　赏花宴结束时，江浸月的心情依旧没有平复。

　　她随着众人向陆老夫人辞行，目光忍不住又去寻找陆沉璧。

　　陆沉璧正站在廊下，送别一位客人。微风拂过，吹动她月白的衣袂，也吹动了廊檐下悬挂着的一串古旧铜铃。

　　“叮铃……”

　　清脆空灵的铃声悠悠传来。

　　陆沉璧下意识地抬头，望了那铜铃一眼。那一刻，江浸月清晰地看到，她清冷的眉眼间，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于……柔和。或者说，是某种被打动的痕迹。

　　非常细微，转瞬即逝，但她捕捉到了。

　　江浸月的心，随着那铃声，轻轻一颤。

　　她忽然想起林眠溪的话——“执着于一种方式，或许会错过柳暗花明。”

　　也许，她真的该换种方式了。

　　不是放弃，而是……更聪明地去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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