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渡》

作者:苗寨幺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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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常曰明


      第七章 知常曰明

      汉江的冬天,雾总来得特别。不是北方那种干冷的寒雾,而是带着水汽的、灰白色的氤氲,从江面升起,漫过堤岸,将整座城裹进一种柔软的模糊里。阳光揣着那块河石,走在雾中,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场天地间的呼吸。

      印刷厂是他偶然发现的——在张湾老区一条即将拓宽的马路边。门脸很旧,木招牌上的字已斑驳难辨:“东风印刷厂”,大概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名字。推土机就在两个街区外轰鸣,这里却奇异地安静。厂门半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

      他推门进去。

      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油墨的苦香、纸张的尘味、陈年糨糊的微酸,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铁锈的金属气息。厂房很高,屋顶是旧式的木桁架,几盏白炽灯悬着,光线昏暗。大部分机器已用防尘布罩起,像一具具沉睡的巨兽。只有最里间还亮着灯,传来有节奏的、沉闷的“咔嗒”声。

      阳光循声走去。

      那是一台老式的平版印刷机,机身漆成深绿色,许多地方的漆皮已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机器还在缓缓运转,滚筒一次一次压过版台,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叹息。操作机器的是个老师傅,背微驼,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布满皱纹和墨渍的皮肤。

      老师傅没抬头,专注地看着机器吐出一张张素白的纸。纸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干净的白。

      阳光静静看了几分钟,老师傅才注意到他。他关了机器,厂房里顿时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只有远处推土机的闷响,像另一个世界的心跳。

      “找谁?”老师傅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期在噪音环境中工作的人特有的那种低沉。

      “路过,听见声音,就进来看看。”阳光说,“这是……在印什么?”

      “印无字天书。”老师傅难得开了个玩笑,嘴角扯动了一下。他拿起一张刚印好的纸,对着光看了看,“最后一批活儿了。厂子下个月拆,这些机器,卖了废铁。”

      他走到另一张工作台边,台上摆着一个沉重的木字盘,里面是一个个方格,格子里立着铅字——反着的、凸起的字。老师傅的手在字盘上游走,手指准确无误地拈起一个个铅字,放进手托里。他的动作不快,却有一种行云流水的韵律感,仿佛那些铅字是他手指的延伸。

      阳光走近些,看清了手托里逐渐成型的句子:

      故
      居
      何
      在
      烟
      波
      江
      上
      使
      人
      愁

      是崔颢的《黄鹤楼》。老师傅排的是繁体,铅字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青光。

      “您排这个……”

      “习惯。”老师傅头也不抬,“干了一辈子排字工,最后一天,总得排点像样的东西。算是……告别。”

      他排完最后一句,将手托小心地放入版框中,紧固,然后涂上油墨。机器再次启动,滚筒缓缓压过。这次,吐出的纸上有了字——是那首千古绝唱,墨迹清晰,笔画有力,在素白的纸上显得格外庄重。

      印了十几张,老师傅又停了机器。他开始拆版,将那些铅字一个个取出,用布擦拭干净,再放回字盘里原来的位置。这个过程比排版更慢,更细致。每一个字,都像被郑重地送回家。

      阳光看得入了神。

      忽然,老师傅开口:“小伙子,你看这些字。”

      阳光抬头。

      老师傅拈起一个“愁”字,放在掌心。铅字很小,在他布满老茧的手里,像一颗黑色的种子。“单个儿看,它就是块铅。冷,硬,没意思。”他又拈起“江”字、“上”字,将它们与“愁”字放在一起,“可这么一放,‘烟波江上使人愁’。活了。有了画面,有了情绪,有了千百年来无数人站在江边的心情。”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老花镜片,看向阳光:“可印完了呢?还得拆开。‘江’回‘江’的格子,‘愁’回‘愁’的格子。它们又变成一块块铅了。等下次有人需要,再被拿出来,排成李白的‘唯见长江天际流’,或者毛主席的‘万里长江横渡’。字还是那些字,排法不一样,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师傅将铅字放回字盘,擦了擦手,点了支烟。烟雾在昏黄的光柱里缓缓上升。

      “像不像人?”他忽然问。

      阳光一怔。

      “人这辈子,不也是这样?”老师傅深吸一口烟,“单个儿的时候,就是个名字,一堆骨头血肉。可放到家庭里,放到单位里,放到时代里——排进不同的‘句子’里,就有了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命运。父亲、儿子、工人、老师、移民、留守的……都是同一个‘人’,可在不同的关系里,活出来的‘气’完全不同。”

      他看向阳光,眼神里有种过来人的通透:“可到头来呢?关系会变,时代会变,角色会卸。就像这铅字,总得回到它自己的格子里去。那时候,剩下的,还是最初那个‘人’——或者连那个‘人’都不剩,只剩下一把灰,回归大地。”

      阳光感到心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曾痴迷的姓名学——那不正是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像铅字一样分类吗?按笔画分“吉凶”,按五行分“属性”,按数理分“命运”。他将人拆解成偏旁部首、天干地支、星宿神煞,再试图用这些零件拼凑出一个“人生说明书”。

      多么荒谬。

      他执着于一个名字的“吉凶”,却忘了,名字本身只是一块“铅”。是这个人如何被“排”进家庭、时代、际遇的句子中,如何与其他的“字”产生关系,如何在这个过程里呼吸、挣扎、爱、痛、选择——是这些,让名字有了温度,有了生命,有了独一无二的“气”。

      而他,竟曾妄想用几个字符的排列组合,就定义这一切。

      “您说得对。”阳光的声音有些干涩,“字是死的,人是活的。”

      老师傅笑了,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也不全对。字啊,有时候比人长久。你看这些铅字——”他拍了拍字盘,“有的比我年纪还大。用过它们的人,好多都不在了。可它们还在这儿,等着被排进下一首诗,下一段历史。”

      他走到印刷机旁,从一叠素笺中抽出一张,递给阳光:“送你吧。最后一批,留个念想。”

      阳光接过。纸很厚实,触感细腻,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微光。纸面空无一字,干干净净。

      “这……”

      “无字笺。”老师傅说,“印的时候,版上什么都没放,就压了个空版。可你仔细看。”

      阳光将纸举到灯下,慢慢转动角度。

      看到了。

      纸面上有极其细微的凹凸——不是花纹,不是文字,只是纸张纤维在巨大压力下形成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纹理。像水的涟漪,像风的痕迹,像时间本身轻轻踩过的脚印。

      “这是压力留下的。”老师傅说,“机器压下去,八百斤的压力。就算版是空的,纸也会记住那股力量。就像人,就算一辈子平平淡淡,什么大事都没发生,可时代压在你身上的重量,生活一点一点的磋磨,都会留下痕迹。看不见,摸不着,但就在那儿。”

      他顿了顿,看着阳光手里的纸:“有时候,留白比写满更难。写满了,好坏都有个交代。留白呢?你得自己面对那片空白,面对那些看不见的‘压痕’,去猜,去悟,去承受那种‘无’的重量。”

      阳光的手指抚过纸面。那些细微的凹凸,在指尖下产生一种奇异的触感——不是光滑的,也不是粗糙的,而是一种有生命的“质感”。它确实在“说话”,用一种无声的语言。

      他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明”,不是看清命运的纹路——那纹路本就是人自己画上去的,或者时代压出来的,随时可以改变,可以覆盖。真正的“明”,是接受生命本身就是一幅不断书写又不断擦去的沙画。

      你写下一个名字,它就在那里。风一吹,浪一来,它又模糊了,变形了,或者被新的痕迹覆盖了。你可以执着于保留某个画面,但沙的本质就是流动。知常,是知晓“变化”才是唯一的常态;曰明,是能在无常的沙画流动中,看见那个恒常的、作为背景的“空性”——就像这张纸,无论印上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印,它始终是那张纸。

      “谢谢您。”阳光郑重地将素笺折好,放进怀里,贴胸的口袋,“这比任何有字的礼物,都珍贵。”

      老师傅摆摆手,重新点上一支烟。“快走吧。推土机快来了,这里灰大。”

      阳光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老师傅又站在了机器旁,但没有开机。他只是静静地摸着那台老印刷机的机身,从滚筒摸到版台,从墨辊摸到传动杆。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抚摸一个老伙伴的脊背。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

      厂房外,雾还没散。推土机的轰鸣更近了。

      阳光走出厂门,走进雾里。他摸了摸胸口,那张素笺隔着衣服,发出极轻微的窣窣声。他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河石,凉意透过布料传来。

      一个是有形的纹(水纹),一个是无形的纹(压痕)。一个来自亿万年的自然造化,一个来自一瞬间的工业压力。它们此刻都在他这里,安静地存在着。

      他继续往前走。雾中的街道很安静,行人稀少。路过一个拆迁区的围挡时,他看见上面贴满了各种告示、寻人启事、招工广告。层层叠叠的纸张,被雨水打湿又晒干,卷曲、破损,形成另一种复杂的“纹”。

      其中有一张泛黄的“搬迁通知”,是几年前南水北调库区移民时贴的。上面列着一串村名、人数、时间。那些名字——涧池村、安阳镇、郧县……——此刻安静地贴在围挡上,像一块块铅字,从它们原来的“句子”里被拆了出来,等待着被排进新的、未知的篇章。

      阳光驻足看了很久。

      他想,那些被迫离开世代故居的人们,他们的名字是否也曾被“测算”过?测算出的“吉凶”,在面对国家工程、时代浪潮时,又有多大的重量?他们像铅字一样被重新排列,从“江边的渔民”变成“新城的居民”,从“山坡上的耕作者”变成“工厂里的工人”。字还是那些字,人生的“句子”却彻底重构了。

      而在这重构中,那些看不见的“压痕”——乡愁、记忆、适应新生活的艰辛——就像素笺上细微的凹凸,永远留在了生命的纸上。

      雾渐渐散了。汉江在远处露出灰蒙蒙的轮廓,江水无声流淌,带走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

      阳光忽然想起《道德经》里的话:

      “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常,是规律,是本质,是变化中的不变。而最大的“常”,或许就是接受一切都在变化——包括名字,包括关系,包括身份,包括脚下这片土地的模样。

      知常,便不会妄图用固定的“名”去框定流动的“实”;曰明,便能在一切变化中,看见那如如不动的观察者——那个能感知“压痕”、能体会“留白”、能在铅字的排列与拆散中看见诗意与荒诞的——本心。

      他继续向前走去。雾已散尽,冬日的阳光苍白地照在街道上,照在即将消失的老厂区,照在不远处已然崛起的新城高楼,照在汉江永恒流动的水面上。

      怀里,无字笺贴着心跳。

      口袋里,河石沉默如初。

      而前路,依然是一片需要亲自去走、去感受、去在空白处留下无形压痕的——素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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