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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醋水晶脍与金汤玉片(上)
林知微端着忍冬蜜枣羹进入内室,发现沈恕的衣物又被穿了回去,她挑眉看向青山,只见青山迅速往拔步床内瞟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她心下了然,坐在窗前的绣墩上,柔声道:“侯爷,我侍候您用些忍冬蜜枣羹。许大夫建议先用食疗生津退热,待李医官来了再辨症调整药方。”
沈恕垂眼看她,目光晦暗不明。
林知微丝毫不怵,手指捏着斜插进碗里的芦苇管,送到沈恕嘴边。
芦苇杆价格低廉又柔韧易折,御街上的店家往往会搭配着饮子附赠一根。比侯府摆在角落落灰的银管更加灵活,能很好地避免日常啜饮时的狼狈。
沈恕嘴角突然被戳上个异物,耳边是她甜糯的低语,方才积攒的不满顷刻消散不少。
他对上眼前美人一双灵动的杏眼,那黝黑的瞳孔里映照出他苍白消瘦,披头散发的模样,与半年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余下的怒气登时没了着落,尽数化为自厌自弃。
想他沈恕年少高位,何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像个婴孩般,由着妻子用一根芦苇杆引颈就饮。
林知微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眼中闪过狡黠:“侯爷您就试试嘛,我们可是废了老大劲儿才弄来这些忍冬。我还悄悄往里加了一小块红糖,喝起来甜丝丝的,定不会苦着您。”
沈恕听着她的絮叨,终是闭上眼,张口含住那截芦苇管,轻轻一吸。
伴随着喉结滚动,一股清苦微甘的暖流直入肺腑,丝丝缕缕地浇筑着残破的躯体,连带着额角的胀痛也缓解不少。
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
林知微端着碗,见他眉峰隐约舒展几分,嘴角笑意不自觉加深。
一碗羹汤将尽,沈恕才松了口,傲娇的侧过头去,不愿理她。
林知微用帕子为他拭去唇角的水渍:“侯爷若喜欢,我以后多研究些新花样,时时给您备着。”
沈恕眼皮微动,终是缓缓掀开。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看似乖顺的眉眼间流转,带着审视与探究。
“费尽心思,”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了许多,尾音拖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冷峭,“就为了让我喝下这碗东西?”
林知微将帕子拢回袖中,闻言轻轻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如同拨云见日。
“侯爷是在疑心我别有所图吗?”她轻轻摇头,目光纯净而恳切,“您若真要一个理由,那便是您舒坦了,眉头松了,我瞧着也安心,这日子过起来才更轻快。我想做的,从始至终都一样。”
“哦?”沈恕眉峰微挑,等待她的下文。
“活着。”她红唇轻启,柔声道,“让侯爷活着,也让自个儿,能好好活下去。”
沈恕目光微动。
他本以为会听到谄媚表白或精心托词,却未想到是如此赤裸而坚韧的坦白。
活着。
这两个字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荒芜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曲意逢迎,或是痛哭流涕地祈求垂怜,却从未有人如此平静地将利用与共生的关系,摊开得这般明白。
好一个林知微。好一个……好好活着!
帐内陷入死寂,唯有轻浅的呼吸声。
半晌,沈恕像是耗尽力气,深深地向引枕陷去,阖上双眼。
“下去吧。”他要独自咀嚼的,何止是这份真意。
林知微从善如流:“是。医官傍晚方至,侯爷若有不适,随时唤我。”
她抬步离开,姿态恭敬。只是在转身之际,那双杏眼里乖顺不再,只余沉静的冷意。
侯府立足的第一步,成了。
脚步声渐远,沈恕掀开眼睫,方才疲惫顷刻褪尽,内里只余寒潭般的思量。
他精心算计来的妻子,果然没让他失望。这份坚韧与清醒,远胜于他见过的任何闺秀。
只是,她谈及活着时,那平静眼底一闪而过的苍凉,绝非寻常女儿家会有的情态。还有她那手熟稔的医理,也并非只是所谓照顾伤残父亲便能匆匆习得。
一个名字倏地划过心头——穆寒川。
是了,他怎么会忘了这个人。当初决定娶她时,此人便是他需要排除的、最碍眼的障碍之一。
沈恕眼底瞬间结冰,一种被冒犯的戾气在胸腔翻涌。
她的人,从身到心,都只能烙着他沈恕的印记。任何属于过去的、他人的痕迹,都必须被彻底抹除。
“拂尘。”
“去查,”他声线冷得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与审度,“我要知道,林氏在边关与穆寒川的所有过往,事无巨细。还有她那一身本事,究竟从何而来。”
话音落下的刹那,内室光线微不可察地一晃。
拂尘现身拔步床前,垂首抱拳领命,旋即消失在阴影之中。
……
临近未时,忙碌一上午的林知微终于在偏厅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午食。
滋补香浓的羊肉炖团鱼,口感香韧的炉焙鸡,弹滑开胃的糖醋水晶脍,软绵入味的煨萝卜,搭配菌菇素汤、稻米饭和雕花蜜饼,不可谓不丰盛。
林知微饥肠辘辘,吃得两眼放光。她把每一道菜都尝了尝,可她再能吃也只吃了四分之一不到的菜,雕花蜜饼一块下肚,再配上半碗素汤,那喷香的稻米饭便一粒也塞不下了。
林知微问拈霞:“平时侯府主子们吃不完的菜,会怎么处置?”
拈霞心里暗讽,面上却恭敬道:“老夫人和侯爷会赏给身边的下人吃。”
这定例已是老夫人不喜浪费才削减过的。
夫人这般,真是小家子气,吃相也甚是粗鄙。哪像侯爷,素来清贵雅正,每道菜不过三筷,大部分菜都会原封不动地端下去赏人。
林知微看向采月,见采月点头证明确实如此,便道:“那便撤下去你们吃吧。”
秋穗:“奴婢不饿,就在这伺候夫人。”
林知微摆手:“先去吃饭,吃好了再过来,我先休息一会。”
几人麻利地收拾好桌面退下。
林知微则绕过厅中摆着江南新贡青瓷瓶的博古架,侧身躺在靠窗的卧榻之上,刚准备打个盹,厅外便响起松泉的敲门声。
“进。”
松泉抱拳行礼,停在博古架前,沉声道:“夫人,侯爷今日午食未动分毫,请恕小的僭越,特来请求夫人想想办法。”
林知微摆摆手,让他起来:“知道了,我这便去小厨房瞧瞧,晚点亲自去给侯爷送膳。”
松泉目露感激,垂首退下。
林知微进入小厨房时,正巧碰上对着满桌美食长吁短叹的孙妈妈以及耷拉着眉梢的拈霞。
采月、秋穗和帮厨丫头则缩在另一边,吃得正欢。
孙妈妈像只斗败的公鸡,在听说夫人吃得香喷喷的时候有多自得,这会儿看着侯爷原封不动送回来的午食,就有多挫败。
分明是卯足了劲儿做的吃食,反而被侯爷斥道“气温浊重,闻之欲呕。”
她的厨艺竟当真差到如此地步了吗?
林知微思量片刻,拿起一块雕花蜜饼,温声道:“孙妈妈的手艺,便是比起樊楼也不遑多让。只是妈妈想没想过,侯爷如今卧病不起,他的身体能否承受这般浓油赤酱的美食。”
“好比这蜜饼,我们吃着香酥甜脆,可侯爷正逢高热,喉头肿痛,如何咽的下去?他当下需要的,不是不是好吃,是能吃和愿吃。这病中饮食,规矩可以先放放,咱们得顺着侯爷的身子来。”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孙妈妈怔楞片刻,随即深感惭愧。
她撩起布巾擦了擦手,对着林深深一福:“夫人您这话说的太透亮了!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早上听丫头说侯爷多吃了您两口清粥,心里就堵着股劲儿,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让个外行压过风头,竟把医官和老夫人的嘱托全忘了!若不是您点醒,老奴恐怕还在钻牛角尖,真是对不住侯爷,也对不住您的宽和。”
“孙妈妈快请起,眼下赶紧弄些侯爷能入口的才是正经。”
孙妈妈起身时,眼中已满是信服。
“哎!夫人您怎么说,老奴就怎么做!”
她利落地搬出个竹篓,里面有只小鹌鹑,还有冬瓜等新鲜蔬菜。
一旁的秋穗拉了把刚啃完半块蜜饼的采月,擦了嘴凑过来:“夫人,要不奴婢帮您处理鹌鹑?干这个我拿手!”
采月转头见秋穗正掐着鹌鹑的脖子,一蹦三尺高,小碎步跑到灶台边:“奴婢先给您烧热水,待会儿肯定用得到。”
帮厨丫头也放下筷子,默默起火添柴。
唯有拈霞,悄没声儿地退到角落,长长的指甲几乎要被折断。
林知微没留意她的异样,指着鹌鹑:“鹌鹑炖汤比鸡汤更滋补也更鲜醇。只需简单处理,放入陶罐慢炖,接着滤去所有油脂,只取清澈见底的金色汤底。”
孙妈妈听得连连点头。
“孙妈妈揉面的时候不妨掺入少量的山药泥,这样抻出的面片不仅更加洁白软滑,还能增添健脾的功效。这便是玉片。待金汤煨好后,放入玉片煮上半盏茶的功夫,最后记得打上蛋花,并添上两三丝嫩黄的鸡油菌、几粒枸杞。若有豆苗也添上几叶点缀。这样做出来鲜香爽滑又养眼,侯爷咽着不费劲。”
“有的!都有的!”
孙妈妈脑中已有这金汤玉片的成品画面,心中最后一丝不忿也尽数消散,夫人真是个妙人儿,做菜跟作画似得,滋补的同时又好看的紧。
林知微讲完,又指着糖醋水晶脍:“这道菜需要过水重新调味。冰糖要减一半,醋多两勺,酸能开胃,也能压住腥气。侯爷现在怕是闻不得太浓的甜腻。”
帮厨丫头点头应下。
阴影中的拈霞心中掠过丝不屑,她偏觉得甜口好,侯爷以前也偏好微甜的菜色。夫人这般,不过就故意显能耐罢了。
看了眼筐子里的大冬瓜,林知微思索道:“煨萝卜容易胀气,不如蒸冬瓜清润。冬瓜去皮去籽切小块,蒸到用筷子能戳透就成。蒸的时候淋勺鸡汤,撒点盐。不用别的调料。”
采月已经端着沸水过来,秋穗跟着切冬瓜、摆蒸笼,两人忙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拈霞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孙妈妈喊她打下手,她才慢半拍地应声。
小厨房里很快飘起清浅的香气。
林知微站在案边,偶尔指点两句,又取出些杏仁清洗浸泡,熬上一锅软烂润肺的杏仁粥,正适合喉间不适的人。
最后,金汤玉片、糖醋水晶脍、蒸冬瓜,再配上菌菇素汤和杏仁粥,整齐摆放在素白的碗碟中,看着就清爽适口,与先前那桌的浓油赤酱,竟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林知微看着桌上的菜,对孙妈妈道:“妈妈瞧瞧,这样的菜,侯爷应该能吃两口了。咱们赶紧装盒,我亲自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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