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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走出宋湜的府邸,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浓墨般的夜色吞噬了天际最后一丝微光,长街两侧的灯笼依次亮起,在无风的夜里晕开一团团光晕。宋宜没有上马车,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慢慢走着。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自己的脚步声传到耳朵里,如同他此刻的心跳,规律却失却了方向。
宋湜最后的话语,残忍地剥开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角落。
回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是母亲静妃宫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死水般的沉寂。香炉里燃着最普通的檀香,帷幔颜色暗淡。母亲总是坐在窗边,背影挺直却单薄,目光长久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对他,对这个儿子,投来的目光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怨?
宋宜的存在,不断提醒着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家族没落的烙印和自身尴尬的处境。
外祖父获罪处死时,他还很小,记忆模糊。但那种“罪臣之后”的标签,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自幼便勒在他的脖颈上。
宫人们表面的恭敬下藏着怎样的议论,兄弟们偶尔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父皇那永远难以捉摸,在他和母妃身上停留时格外复杂的目光,这一切都像细密的针,无声地扎进他心里。
他早早就懂事了。
不是被宠爱呵护着长大,而是被环境逼着,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谨慎隐忍。
他自发地、近乎偏执地认定:只有变得强大,掌握权力,才能保护自己和母妃,才能在这吃人的宫廷里挣得一份真正的安稳。父皇在位尚可,若有朝一日新君登基,谁能保证不会拿他们这对“罪臣之后”的母子开刀,以彰显新朝的威严?
这念头成了他所有行动的核心动力。他逼着自己去争,去谋算,去在兄弟倾轧的缝隙中寻找立足之地,甚至不惜与虎谋皮。他以为这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必须扛起的重担。
可宋湜的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那是你为自己和静妃娘娘设想的‘责任’,是你觉得必须去扛的担子,但那真的是静妃娘娘期望你做的吗?还是,仅仅是你一厢情愿的懂事?”
是啊,母妃从未要求过他什么。没有殷切的期盼,没有沉痛的嘱托。她只是安静地、带着疲惫的漠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看他时,眼神里甚至没有多少温度,更谈不上倚重或期待。
他的争,他的谋,他的所有如履薄冰和殚精竭虑,或许在母妃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麻烦?
而宋湜之后的问题,此刻带着更尖锐的回响,刺入他混乱的思绪:
“小九,若我没有离开,到最后,你我站在对立面,你会为了你所谓必须争取的东西,对我下手吗?”
“又或者,换作宋存。你与他对上,又当如何?”
宋存。
这个名字让宋宜的心猛地一缩,不是因为政治立场的对立,而是因为,林向安是宋存的人。
这层关系,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处。即使在别人面前,他始终保持着清醒,表现的游刃有余,可他却始终煎熬。
他与林向安之间,早已超越了阵营,滋生了无法斩断的私情与依赖。可这层身份,永远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若真到了你死我活、必须抉择的境地,他该如何自处?是选择那条他自己为自己划定的、以“保护母妃安稳”为名的孤独绝路,还是选择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林向安?
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清醒和目标,建立在何其脆弱的基础上。
所谓必须争,可能只是他自小在恐惧驱动下的自我强迫;所谓责任,可能从未被真正需要他承担的人所认可。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为一栋危房加固支柱,却从未想过,房子里的人,或许早已不在意风雨,甚至可能觉得他敲敲打打的声音,才是真正的打扰。
他到底在为什么而挣扎?为了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来自未来的威胁?为了一个或许并不需要他如此牺牲的母亲?而在这条他自己选择的、充满荆棘的路上,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更深的、关于情感与立场的两难绝境。
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可他不敢去问,也恐惧去证实。
心乱如麻,脚步却未停。
等他被夜风吹得一激灵,茫然抬头时,赫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司卫营的门口。
营门高悬的灯笼映出“司卫营”三个大字,门口的兵士肃立,里面隐约传来操练结束后的零星人声。他竟然在神思不属中,下意识走到了这里。
是因为这里有唯一能让他短暂卸下所有伪装、感到真实的人吗?还是因为在内心最彷徨无措的时刻,身体本能地寻找那个能让他依靠之人?
宋宜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望着营门内透出的的光亮,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被拉得变形的影子,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的笑。
“宋宜啊宋宜,”他对着夜色,也对着那个一直在自我构筑的牢笼里打转、却自以为清醒坚定的自己,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还真是,没救了。”
走到这一步,连自己都看不清来路与归途,却还是像飞蛾一样,被那一点明知可能焚身的温暖光亮所吸引。这究竟是何等的愚蠢,又是何等的不由自主。
他还是跟随了心,迈开脚步,踏过了那道门槛。一步步,走向林向安通常在营内处理公务和歇息的屋子。
最里间还亮着灯,宋宜在门前停下,没有让亲兵通报,只是自己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里面传来林向安熟悉的声音。
宋宜推门而入。
林向安正坐在书案后,手中笔还未放下,闻声抬头。当看清深夜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是宋宜时,他明显愣了一下。
“殿下?这么晚...”林向安放下笔,站起身,语气带着疑问,但更多的是下意识地关切。他注意到宋宜的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也与平日不同,少了那份惯常的游刃有余,多了些,他难以准确描述的,深藏的动荡与怀疑。
宋宜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望着林向安。营房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林向安的轮廓,在宋宜此刻混乱的心绪中,构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实感。
没有权衡利弊,没有考虑立场,甚至来不及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冲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防。
在林向安带着疑惑再次开口之前,宋宜忽然动了。
他几步走上前,在林向安略微错愕的目光中,宋宜的手臂有力地环住林向安的腰背,将他整个人牢牢圈进自己怀里,力道之大,让林向安猝不及防之下,身体微微后仰,随即被他稳稳箍住。
这个拥抱来得毫无征兆,却异常饱满。
它不像平日里情动时的缠绵厮磨,也不似偶尔玩笑般的勾肩搭背。它沉重、紧密,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仿佛宋宜将全身的重量,连同那些压在心头、几乎要将他脊梁压弯的无形之物全都一股脑地、毫无保留地倾倒、压覆了过来。
宋宜的手臂环得很紧,紧到林向安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臂膀肌肉的细微颤抖。他的脸深深埋在林向安的肩窝,呼吸起初有些紊乱,带着夜风的微凉,扑洒在颈侧的皮肤上,随即渐渐放缓、加深,却依旧沉重,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卸下所有防备、允许自己透一口气的缝隙。
林向安最初的错愕,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他太熟悉宋宜平日里那副或从容、或戏谑、或算计精明的模样,却极少见到他流露出如此直白、近乎脆弱的依赖。
这拥抱里蕴含的东西太复杂,远不止思念或情欲,更像是一个在漫漫长夜独行已久、终于力竭之人,踉跄着扑向唯一认定的火源。
他没有推开,也没有追问。只是在那短暂的僵硬之后,迅速收拢了手臂,以同样的力道回抱过去。
这拥抱的力度,让宋宜甚至感到了一丝细微的、肋骨被挤压的痛感。但这痛感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让他那颗飘忽在冰冷迷雾中的心,骤然落到了实处。这疼痛是真实的,这怀抱是坚实的,林向安此刻给予的、毫不回避的回应是确凿无疑的。正是这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密和那一点真实的痛楚,像锚一样,固定住了他快要被混乱思绪冲散的意识。
营房外,远远传来换岗士兵的号令声,夜风拂过旗杆的猎猎响动,但这些声音都像是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隔绝在外。屋内,只有两人交织在一起的、逐渐趋于同步的呼吸声。
林向安的下巴轻轻抵在宋宜的肩膀上,胸膛相贴的地方,隔着彼此的衣物,能感受到对方心脏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情欲的撩拨,却比任何热烈的亲吻都更深入骨髓。它是一个港湾,一个确认,一次无需言明的求救与回应。宋宜没有说话,林向安也没有。但在这个紧密得几乎没有缝隙的怀抱里,那些无法用言语诉说的疲惫、挣扎、恐惧,以及更深处的、连宋宜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的渴望,都仿佛找到了传递和接收的通道。
林向安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怀中这个人,连同他所有难以承受的重负,一同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为他分担,或者,至少在这一刻,让他知道他不是独自一人。
“林向安?”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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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窗外细雪未停,将庭院变得一片银白。王府各处早已掌灯,唯独九皇子府邸的小厨房里最是热闹。
宋宜不知哪根筋搭错,晌午从宫里回来后,忽然坚持冬至必须亲手包饺子。此刻,他袖子挽到手肘,神色严肃地站在案板前,面前是一盆调好的三鲜馅儿,以及...一堆形态各异的面皮。
林向安站在他身侧,同样挽着袖子,倒比宋宜看着更像个厨子。他手里捏着一张宋宜刚刚擀出来的“面片”,边缘厚薄不均,中间还有个可疑的破洞。
“这张,”林向安客观地评价,“适合烙饼。”
宋宜瞪他一眼,抢过那张“面片”,试图用手指把洞捏合:“少废话,擀皮讲究手感,我正在找感觉。”
他说着,又拿起一小团面剂子,努力地擀起来。
最终,在林向安看不下去、接手了擀皮的活计后,效率才显著提高。只见他手腕稳当,擀面杖滚动间,一张张中间略厚、四周薄的圆皮便整齐地叠在案板上。
宋宜则专心致志地开始研究起包饺子。他学的倒是快,最初几个要么馅少瘪塌,要么馅多撑破,后来渐渐成型,一个个的跟金元宝似的。
林向安一边飞速擀皮,一边瞥着宋宜的“作品”,唇角压着极淡的笑意。
“看什么?”宋宜察觉到他的目光,扬起沾了点面粉的下巴,“我这叫别出心裁。”
“嗯。”林向安应了一声,手下不停,“宋大厨别出心裁,一会儿煮出来别成了一锅片汤。”
宋宜哼了一声,将一个“金元宝”小心翼翼放在掌心,递到林向安面前:“这个,赏你了。”
林向安看着那造型奇特的饺子,沉默一瞬,还是伸手接过,轻轻放在一旁专门留出的盘子里。
热气蒸腾起来。饺子下锅,在滚水中沉沉浮浮。宋宜拿着漏勺,紧盯着锅,生怕他那些“金元宝”散架。
“好了没?”宋宜第无数次问。
“再煮会儿。”林向安看着火候。
终于,饺子出锅。大部分完好无损,只有刚开始包的几个开了口。
眼见着林向安夹起饺子,吃了一口。
“如何?”宋宜撑着下巴看他,“宋大厨的秘制元宝,吃了是不是来年财运亨通?”
林向安咽下饺子,才抬眼看他,认真道:“嗯,看来殿下在这方面还是有天赋的。”
窗外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夜色已深。黄酒温润,饺子暖心,炭盆里的火噼啪轻响。
“林向安。”宋宜忽然唤道。
“嗯?”
“明年冬至,我们还包饺子吧。”宋宜说,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期许,“我一定能擀出比你好的皮。”
林向安放下筷子,“好。”他应道,目光落在宋宜亮晶晶的眼睛上,“我等着。”
明年,后年,大后年,岁岁年年,雪落满庭,希望总有这样一桌简单的饺子,和一个愿意陪他折腾、在他身边静静守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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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冬至,大家冬至快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