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夫扶我青云志

　　盛二小姐闻声而来。

　　秋白鹭对扶着盛绰君过来的老仆点点头，温声道：“麻烦打盆冷水来，替他降温。”

　　老仆心知这只是为了暂时支开她的借口，将盛绰君带到椅子前，就转身离开了。

　　秋白鹭打量着盛绰君。

　　冯瑛侠走之前，提醒她注意盛绰君。

　　秋白鹭先前并没有想到，但经冯瑛侠提醒，倒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盛绰君心心念念回到燕都，不就是要和她姐姐团聚？但凡她得了机会，必定要绞尽脑汁逃出魔掌，回到姐姐身边。

　　秋白鹭坐在榻边，故意不发一声，看盛绰君神色快速变化，先是疑惑，后又变为忐忑，神色不安，手指搅啊搅的扭成麻花。

　　秋白鹭看她可怜，又想，她一个四体不勤的大小姐，还能惹出什么麻烦，何必另外针对她？

　　低头一看秦岷紧闭的眼和绯红的脸，心下黯然。

　　她善于从风浪里穿梭，也习惯了刀尖悬命，十几年江湖生涯更把这样的轻狂习性刻进了骨子里，但求来去自由，死生快意。

　　她也一直以为自己能承受任何代价。

　　但前前后后，先是伏津城，后是安庆园，小易中毒，秦岷昏迷，她发现她并不能总是圆满收场。

　　她难得反思一次。

　　……她是不是也该学着畏怯？

　　秋白鹭握着秦岷冰凉的手，心绪起伏，银牙紧咬，闭目沉思。

　　盛绰君看不见秋白鹭的神色变化，甚至听不到内力高深之人的吐息，只能隐约听见秦岷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因此每当那呼吸声一顿，她的世界就变得一片空寂，心慌意乱之下，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忍不住出声：“秋夫人？”

　　秋白鹭抬眼，对盛绰君说道：“盛二小姐，我突然想起，自从回到燕都以来，我还没有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盛绰君听见人声已是一喜，连忙应道：“是呢。”

　　秋白鹭说：“最多不过半个月，我就会离开燕都。在我离开燕都之前，我会放了你，不单如此，我还会治好你的眼睛。”

　　盛绰君一窒，身子前倾，甚至微微摇晃了一下：“你说什么？眼睛？眼睛不是没治了吗？”

　　秋白鹭：“我既然说了，就能做到。”

　　盛绰君想了一想，反而沉默，静静等待秋白鹭说下去。

　　秋白鹭继续说下去：“相应的，我希望你在我离开之前足够安分，安分得令我满意。尤其是今天。”

　　盛绰君了悟，她乖巧地回答：“我记住了。”

　　秋白鹭审视着她，忽然扬声道：“方婆婆？”

　　老仆高声答应，从后堂转出来，问：“怎么？”

　　秋白鹭问：“这寒英别馆里，有镣铐吗？”

　　老仆方婆婆愣了愣，没想通怎么突然要镣铐，一边困惑，一边回答：“倒有两幅，前些日子用来关了魔教……”

　　秋白鹭截断话头，道：“取来给二小姐戴上。”

　　盛绰君虽有预感，还是一惊，苦笑道：“是这样的安分吗？”

　　秋白鹭淡淡道：“事关重大，我不能尽信你，莫怪。”

　　方婆婆反而犹豫了，嗫嚅道：“那镣铐是给江湖人用的，沉得很，她那细胳膊细腿的，戴上恐怕要压折了。”

　　秋白鹭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只戴今天一天。去吧。”

　　方婆婆唉声叹气地去了，过一会先端来一盆凉水，盆沿搭着雪白的毛巾，秋白鹭接过铜盆：“有劳了。”

　　方婆婆顿了一顿，没忍住又劝：“二小姐实不是个坏人……”

　　秋白鹭摆了摆手，又说：“杜堂主腿脚不便，最怕寒湿，你去烧些炭火，做个小暖炉给她。哦，再烘一张毯子，我见她常搭着毯子。”

　　方婆婆劝不动秋白鹭的铁石心肠，长叹一声，去准备炉火了。

　　所有她能提前安排的，俱都安排妥当。

　　秋白鹭将图南、燕居两剑拿过来，拔剑看了看，放在秦岷身侧，又从怀里取出纳刃，拿在手中，看了半晌。

　　她持有这柄短刀近十年，野宿时曾用此刀分肉，危急时也曾用此刀杀敌，却从不知道，这也是庚辰十二剑之一，更从未由此触发天授。

　　天授的时机果然莫测，哪怕她已经经历过四次，居然还是一头雾水。

　　她将纳刃重又放回秦岷身边，拿起毛巾给秦岷擦脸，擦去两颊的黑灰，沾湿干裂的嘴唇，在冷水盆中淘洗过毛巾，拧到半干，敷在秦岷的额头上。

　　这回终于无事可做，她静下来用目光描画秦岷的眉眼，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湿凉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昏黄的烛火氤氲在他眉眼。

　　“剑已寻回，宇文鸿也替你叫来，现在距离最完满的结局，”秋白鹭伏在榻边，低下头去，额头贴着秦岷滚烫的脸颊，喃喃道，“就只差你醒来啦。”

　　*

　　西城咸宁坊，山神庙。

　　冯瑛侠跳下马来，几步跑到身后的马车边，掀开帘子招手：“杜婆婆，快！”

　　小童提着药箱跳下来，杜婆婆虽然年纪大腿脚不便，毕竟还是江湖人，身手竟可算得上轻捷，紧随其后跳下马车。

　　明明是清晨时候香火最旺，山神庙内却一片空寥，大小沙弥不见踪影。

　　冯瑛侠心已经提了起来。

　　一行三人脚步不停，进了寺门越过正殿，直往客舍而去，才到院外就听见喊杀声动天，竟是客舍内起了刀兵。

　　本是谈玄论道之所，怎么会有人来攻打？

　　无非是为了鬼市的入口。

　　冯瑛侠面色一变，冲杜婆婆打了个手势，三人就要退后，屋顶上却有人眼尖瞧见了他们，吹响了哨子。

　　冯瑛侠只得拔剑。

　　杜婆婆双眼一眯，戴上金丝手套从衣袋里抓出暗器，抬手射了出去，屋顶上的吹哨人应声倒地。

　　客舍内的黑衣人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冯瑛侠水袖乱飞，不过勉强护住自己和药童。

　　忽听院内一声霹雳炸响，崔判一马当先闯了出来，身后是数十个身穿各色短打，拿着各色兵器的江湖人。他翻手刺伤一人，跃出门槛，向冯瑛侠高喊：“瑛老板！来！”

　　冯瑛侠本以为要被围杀，忽然来了援兵，大喜过望，和杜婆婆一起向崔判的方向冲杀过去。

　　崔判也极力向那边靠近，想要接应冯瑛侠，好不容易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三丈，却有两人从天而降，落在两人中央。

　　赤色披风被烟尘鼓起，又被二人解开丢到一边。男子身穿轻甲，手持一把长刀，女子腰间挂着长剑，却弃而不用，拔出一把短小的匕首，阴阴地藏在袖口，折射出一线寒光。

　　崔判停步回防：“是谁？”

　　女子笑了笑，带着并不明显的异域口音：“北漠少司祭，古尔萨芙。”

　　男子冷漠道：“和死人废话什么？”

　　两人并肩而上，攻向崔判，他雇来的江湖人纷纷回头援救，一时间众人杀作一团。崔判四面被围，又有古尔萨芙和图鲁两个高手阻挡，再想接应冯瑛侠难上加难。

　　冯瑛侠深知不可拖延，现在他们是孤军奋战，在这里纠缠得越久，皇后的人就越有可能聚集过来，再要走脱就更是天方夜谭。

　　她回头看杜信春一眼，杜信春眼中也是同样的忧虑，两人相视点头，杜信春双手各自扣了五枚毒镖，连珠射出，中镖的人纷纷倒下，冯瑛侠水袖飞扬，击飞挡路的禁军，拉着小童从侧旁杀入战团，与崔判会和。

　　崔判余光瞥见她们已到身边，喜出望外，忙打了个呼哨示意同伴一起后退。

　　众人且战且退，终于退至了客舍门前。

　　留守鬼市入口的几个江湖人苦苦支撑，终于见到他们返回，不觉又涌出一股力气，硬是杀退了面前禁军，冲出来护着他们进到鬼市入口所在的那间客舍。

　　门暂时被关上，通往鬼市的入口已经打开。

　　冯瑛侠环顾四周，只见人人身上血迹斑斑，但神色亢奋，浑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再看杜信春，她双手扣着暗器，一双眼睛还警惕地盯着门外，但已经气喘吁吁，难以为继。

　　门板被撞得震天响，似乎下一刻外面的人就要破门而入。

　　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了判断：来不及一起走，需要有人出去抵挡一会。

　　崔判转回头推了冯瑛侠一把，提剑出门：“你和杜堂主先走！”

　　冯瑛侠回头对杜信春道：“鹭娘还等你救人，快走！我们随后就到。”

　　她拔剑，跟在崔判身后杀出门去，两人倚着门框互相照应，却还是被古尔萨芙层出不穷的诡谲手段逼得十分狼狈。冯瑛侠鬓发散乱，衣袖被割开一道大口子，崔判更是危险，若不是冯瑛侠即使救援，险些被古尔萨芙的袖中剑割去耳朵。

　　崔冯两人只坚持了半刻，这短短半刻内险象环生，两人不敢托大，起意后撤。

　　崔判炸响一颗雷火弹，二人接着烟火掩护迅速撤回房内，冯瑛侠当先跳入地道，崔判跟上，仰头在地道内黑暗处摸索几下，地道入口发出咔咔几声，用作掩饰的柜门缓缓合上。

　　地道内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崔判点燃洞壁悬挂的提灯，拉住冯瑛侠，发足疾奔：“只能拦他们一时，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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