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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身
产室里血腥气更浓,而那床榻之上双眼紧闭的女子面色苍白,就连平日里润红的软唇都透着衰败的灰白色。
被汗浸湿的碎发胡乱粘在面上,那张总是灵动的芙蓉面此时了无生气,整个人像块碎掉的白玉。
他因着熬了一整夜而干涩不已的眼眶泛起酸意,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
谢知仪正是身子弱的时候,他身上不干净,怕冲撞了她。
他不能多停留,那孩子是未足月生下来的,看护和喂养都还需闻清许仔细着安排。
这是谢知仪拼了命生下的孩儿,也是他强求来的。
若是再不好好照看着,那他当真是个混账。
京郊的庄子里安置了几位身子康健的乳母,都是两三月前生产过的,孩子长得都匀称结实。
只是谢知仪生得突然,而且他还没问过她是否愿意让旁人代为喂养。
可眼下这情况,想来她是不愿的。
若非抵触至此,又怎会连乳水都泌不出来。
可城门宵禁还未解除,乳母赶过来仍需些时间。
几个上了年纪的稳婆将闻清许预先备好的木制摇篮里铺了厚厚一层被烤热的兔皮,这孩子只刚被抱出来时小小地哭了声,她小得赶不上果子大的小红脸上还残存着些乳白的霜。
不足月便分娩出来的孩子身子弱,必须时时保温。
“乳母至少还得两个时辰才能到府,可否用羊乳代替?”
羊乳性温,最接近人乳,煮沸后加杏仁汁可去除膻气,闻清许曾在书上看过,他视线落在那个襁褓中脸蛋红红的孩子面上,怎么看怎么亲近不起来。
心中并没什么初为人父的特殊感觉。
他按部就班地指挥安排着,又让钟无去庖厨盯着羊乳,这才赶紧回净室沐浴换衣。
屋里看护孩子的人只留了钟苓同一个年纪稍大的稳婆。
刚生产过后的女子不能随意挪动,因此谢知仪这几日只能宿在产室,有两个新买来的婆子可以为她擦洗身子更换被褥,她们手脚麻利,起码同样经历过生育之苦,能知晓她哪处不适。
急急冲洗一番,闻清许套了衣裳便去产室看谢知仪。
孙契他们还是守在产室外,只怕她情况再有变化。
春桃同另外几个稳婆则守在谢知仪床前,她怕自家小姐醒来后床前没有个熟人心里害怕。
垫在昏睡女子身下的褥垫又被似血似水的液体沾湿,春桃看了便觉身下发痛,可这样的痛她家小姐硬生生捱了半夜。
不过就快了,待小姐身子养好了,她们便一块下江南去。
谢知仪睡得极不安稳,因着乏力也只是晃头,太痛了,痛得她在梦中还在生。
幻痛太过真实,真实到她分不出是在做梦,有温热液体自体内往外流出,更可怖的是身下有东西像是要挣破她的身子爬出来,像是五脏六腑都要被带出去,她痛得发昏,极力往下看,竟是看见那婴孩已是半大孩童模样。
身上带着血痕的半大孩童像是有所感应,转过脸来,赫然是闻清许浓眉压眼勾唇邪笑的可怕模样。
猛地睁开眼睛,谢知仪顿时被下身痛意扯得神魂一震,登时便冒了汗。
“小姐!”春桃立马便围上来。
守在屏风外的两个婆子受过教导,万事以夫人为主,若非必要不会上前打扰。
“我还活着?”她呆呆的,被痛意搅得昏沉的记忆都有些错位。
“活着,活着,活得好好的呢!”春桃说着就要落泪,却又赶忙止住自己感伤,“您废了太多力,昏睡了大半天呢。”
“现在是何时辰了?”谢知仪声音虚弱。
“刚到酉时。”
痛,干躺着都痛,谢知仪想着纪兰说得竟是一点也不错,她生产过后起码要休整小半月。
她视线扫过窗外透进的似蓝似紫的天光,羽睫轻颤,杏眸低垂一瞬又看向春桃,素净柔和的面上盈着几分笑意,“我想吃城西张记的栗子糕,你去买些来可好?”
张记栗子糕是暗点,春桃去则意味着她已顺利生产,而闻府侍从去则意味着她已然大好可以动身。
春桃一怔,随即点头应下,“我这就去,”她将身一扭便要往外去,忽地想起什么,转身轻问道:“只是小姐要不要看看孩子?”
那抹笑意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想起梦中那幕谢知仪连表情都凝固住,她平静道:“不必了。”
早晚都是要分开的,没必要看。
春桃走后不到一炷香,闻清许便下值归了家。
原本上值就不是什么趣事,青年归家时催得马车快将马屁股抽破。
已过了快一日,谢知仪定是醒了。
他匆匆将自己洗净,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过去。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忐忑不安。
产室里熏香将血腥气驱散不少,炭盆烧得旺,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意。
稳步走到屏风后,已能若隐若现窥见屏风后床榻间女子身影,闻清许抬手打住两个婆子尚未脱出口的问好。
他不敢上前。
谢知仪会不会恨他?
他不愿想,可答案却是显而易见。
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人在擅作主张,而承受这些擅作主张之事所带来后果的,却是谢知仪。
这实在是不公。
主屋孩子那边情况还算好,能吃进羊乳,也算是渡过第一关。
可谢知仪从醒来到现在,春桃都不曾到主屋去过。
也就是说,她一点都不想见孩子。
指尖掐进掌心,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闻清许终是迈出一步,他刚从屏风后走出,便见着谢知仪歪了脸看过来。
身子如何了,用过饭没有,疼得厉害不厉害,可还有哪儿不适,这屋子里缺什么东西不缺,想不要看看孩子……
无数说辞掠过心头,他只觉言语太轻,堵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口。
高大清瘦的青年眉头微蹙薄唇紧抿,黑眸发虚地落在她面上,像是做错了事。
还是谢知仪先开了口。
她声音淡淡的,“我身子不便,还要再在你这借住几日。”
闻清许见她主动开口顿感惊喜,来不及雀跃便被兜头浇了盆冰水,这样温暖的产室却叫他如坠冰窖般浑身发冷。
没留住。
他果然没能将她留住。
分不清是心悸还是心慌,闻清许扯了扯僵住的唇角尽力做出副体面模样,“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就算你我和离,闻府也依旧是你另一个归处。”
“那倒不必,你我两清,闻大人日后也不必特地来此瞧我,只当府里住了个不相干之人便是。”
谢知仪索性将话摊开了说,她没什么留恋的,如此痛过一遭,能耐下性子同他说话都已是极限。
两清。
他们两清。
闻清许不知自己是应下的,他心脏失序般沉沉往下坠去,偏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拦。
能用的底牌他都用尽了。
却是一丝效用也没起。
跌跌撞撞夺门而出,闻清许此刻简直是六神无主,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不知不觉又走回主屋,屋内婴孩啼哭声嘹亮刺耳,却意外地将他心神牵回。
“这是怎得了?”
“回禀老爷,小姐刚吃足,得顺顺气才能往下放。”
“给我罢。”
“是。”
将那小小的被包在襁褓中闭着眼睛哭嚎的孩儿抱进怀中,意外的软,像是没生骨头,抱着让人害怕,怕将她摔了也怕将她勒到。
闻清许笨拙地把他们的孩子竖着抱在怀中,模仿乳母动作一下一下地拍着。
这小小的人儿,竟是就这样安静了。
心中酸涩被缓解几分,青年无师自通地抱着孩子轻摇起来,他一边晃一边想,谢知仪虽说不要孩子,可没说不愿给孩子起名。
开口礼定是要有母亲在旁,更不用提百日宴、周岁宴,就算和离,他们也不是再没了相见的机会。
只是入夜后,这孩子同谁睡便成了问题。
让孩子同乳母一道在其他屋舍睡他不放心,又不可能让乳母守在他和谢知仪的卧房中,思来想去,闻清许叫人备下温好的羊乳,他夜里亲自来喂。
约莫一个半时辰一回,每回小半碗。
哪想到一晚上竟是起来三四回,三回喂奶,一回换垫布。
这般折腾着,仅仅是过了三日,闻清许就憔悴了一圈,他足足熬了三日没去见谢知仪,憋到九月初五才往产室方向去。
只是顿在门口没进,而是找人叫了春桃出来问。
他从前多盛气凌人呢,如今却要跟个小丫鬟交涉。
“春桃,你去问问你家小姐,孩子起名一事她可愿意做主?”闻清许抿着唇,他想过会被谢知仪一口回绝,却没想到会被春桃回绝。
圆脸小丫鬟面露难色,“这个,怕是我家小姐不大愿意。”
“可你都不曾问过,又怎知她不愿?”闻清许皱眉。
这哪还用问?
别说孩子,小姐这些日子就连闻公子都只字未提,春桃便知她去意已决,定是不愿再与闻府之事沾边。
可面前因着疲意和不可置信而稍显偏执的青年瞧着吓人得紧,春桃支支吾吾,最终还是点了头,“奴婢去问问。”
这一问很快便有了结果,春桃推门而出,口齿清晰道,“小姐说取名一事理应由闻小姐至亲来取才是,她便不做多余之事了。”
闻,小姐?
至亲?
多余之事?
他听得懂,可为何这些字词组在一起他便听不懂了?
谢知仪这是何意?她要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
为何?
春桃见他神情诡异,忙转身进屋了,她心惊胆战地跟自家小姐汇报,却被安抚住。
不过再后来几日闻公子也不曾再往产房来过。
闻清许在照料孩子。
这未足月的孩子体虚,就连睁眼时间都比其他孩子短,他要好好照料他们的孩子,让谢知仪亲眼见过他们的女儿有多可爱,多乖巧,或许她就会回心转意为他们的女儿赐名。
她会的。
有了这样的信念支撑,青年直直撑到九月廿五,撑到这孩子已能睁眼挥动着小手冲他咧嘴笑,他才总算鼓起勇气又往产室去。
这次碰上的不是春桃,而且被春桃搀着出门看雪的谢知仪。
九月廿五的上京城罕见地落了雪,月白氅衣将她素净的小脸衬得更美,像是误入人间的月娥。
谢知仪身子好了大半,总算能下地,哪知刚出门便撞见他。
闻清许怔在雪地中愣愣看着她,看得眼珠都不知该如何转,直到那人眉头皱起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
他忐忑又期盼地开口,“知仪,我们的孩儿会笑了,你可愿意,”
愣在雪地的青年原本锋利的眉眼被疲惫软化下来,他眼下青色反倒为自己增添几分孱弱美感。
谢知仪无心欣赏他有了变化的美貌,只觉被他缠得发烦,心中却另有了主意,她勾唇,破天荒地对他露出个温柔的笑来,“晦之,我想吃城西张记的栗子糕。”
她一笑,将本就六神无主的闻清许唬得登时便将女儿抛在脑后,或许是谢知仪知晓了他夜夜精心照料他们的女儿,知晓了他在改变,这才愿意给他一回为她效劳的机会。
他不受控制地上前两步,目光灼灼地将她盯着,“好,我去买,你等我。”
“嗯。”
青年定定看了她几眼,依依不舍地转身往外去了,谢知仪这才露出些许真正的笑意来,待人彻底走远了才轻声开口,“春桃,我们走罢。”
嘉和十六年初冬,上京城外小青山因着雪水溶蚀而坍塌了部分山体,好在伤亡极小,砸了不知是哪家马车,里头两个女眷被发现时早已咽了气。
哪知死的竟是闻家独活下来刚成婚不久的闻侍郎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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