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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飞机起飞时,黎雯侧头望向舷窗外。
城市在脚下慢慢缩小、变淡,最后被厚厚的云层完全吞没。机舱里响起广播,空乘开始分发毛毯和饮品。
万禹宁坐在她身侧,见她一直望着窗外,便伸手将毛毯展开,盖在她腿上。
「冷吗?」他低声问。
黎雯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她将毛毯往上拢了拢,细密的羊毛贴着手心,传来一阵暖意。她微微侧过身,自然而然地枕上他肩头。
「累了就睡一会儿,到纽约还有十二个小时。」
万禹宁的掌心沿着她手臂外侧滑下,稳稳将她圈进自己怀里。黎雯的额角便抵在他颈侧,耳畔是他衬衫领口柔软的棉质触感,混着淡淡须后水的干净气息。
她应了一声「嗯」,目光仍望向窗外。
云层很厚,似无边无际的棉絮,将整个世界包裹起来。偶尔有几束光从缝隙中透出来,在云海上投下灿灿光斑,很快又被新的云团覆盖。
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那些关于云上城堡的故事。那时候她总以为,只要飞得足够高,就能抵达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
可现在她真的在云端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在想什么?」万禹宁问。他的拇指很轻地在她手背上摩挲。
黎雯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的手很大,能将她的手完全包裹。
「在想我妈。」她说。
万禹宁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他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是一种无声的支撑。
「现在通讯很发达,」他安慰她,「如果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
走之前,黎雯回了趟老家。万禹宁想陪她一起回去,但她摇了摇头,说「我自己可以」。
回来后,她也只字未提在家发生了什么,只是整个人被抽掉了一部分生气,变得很安静。
「我不会想家的。」黎雯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近乎空旷,「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窗外的云海开始变换颜色。从起初的纯白,渐渐染上夕阳的橙红,然后又慢慢暗下去,变成深沉的靛蓝,似一场无声的燃烧与冷却。
「我回家的时候,我妈正在厨房做饭。油烟机嗡嗡响着,她还是老样子,一边颠勺一边念叨我爸又去打牌了。然后是我弟妹,说他们不管孩子不干活,她做个饭都不得安宁。」
黎雯停了停,目光虚虚地落在舷窗外某片移动的云上。
「我就站在门口看她。她背有些驼了,头发白得厉害,两个侄子正一左一右扯着她的围裙下摆吵闹。我就那样看着,忽然觉得像在看一出默片。隔着玻璃,什么也听不见的那种。然后我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啊妈妈,我要抛弃你走了。」
万禹宁的指尖无声收拢,将她微凉的手指更深地包裹进温热的掌心。
黎雯却未察觉,放空地看着窗外,眼底映着漠然的微光。
「我没有告诉妈妈我去纽约的事,只说公司外派一段时间。她也没功夫问我外派去哪里,只说让我忙完就回家。我嘴上应着‘好’,但心里想得是,这里没有我的房间和土地,我童年生活的印迹也被弟弟一家尽数抹去。我自己的房子在另一座城市,户口也不在这里。将来老了、死了,这里连一块能接纳我的墓地都不会有,我还回来做什么呢?」
她缓缓侧过脸,望向万禹宁。机舱的灯光描摹着她安静的侧颜,却照不进她眸底那片幽深的沉寂。
「你知道吗?我们老家有座祖祠,女孩子是不允许进去的。小时候每到除夕,我都只能站在祠堂门外,看着堂兄弟他们一个个走进去磕头、祭拜。我弟弟一出生就被妈妈抱着去拜祖宗……」她嘴角牵起一抹笑,像自嘲,又像释然,「那时候总觉得委屈,现在想想……无所谓了。」
万禹宁的唇微启,翕动几下,却说不出话。只能将她的手紧紧握着,指腹缓缓揉捏,似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熨平那些看不见的皱痕与凉意。
黎雯却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即将消散的天光。
「其实这样也好。」她似在对自己低语,「没有根的人,反而可以飘到哪里都行。」
万禹宁松开手,转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拢进自己指缝,严丝合缝地扣住。
「不要觉得你没有根。」他开口,「你的根不在某个地方,而在你自己身上。你走到哪里,根就扎到哪里。」
黎雯侧过头看他。灯光在他肩上投下一圈暖黄的轮廓,他的眼睛在光影里显得很深。
「睡一会儿吧。」万禹宁说,「我在这儿。」
他调低她的椅背,把毯子仔细拢到她下颌。
黎雯顺从地闭上眼睛。
引擎的轰鸣渐渐退远,成了潮汐般起伏的背景音。她能感觉到他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指腹温热地贴着她的脉搏,一下,又一下。
黑暗中,黎雯的意识开始飘散。
她想起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是她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雪从后半夜开始下,到清晨时已经把整个镇子染成茫茫的白。
黎雯醒来时,天光被雪映得格外亮堂,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听见母亲在逗弟弟的声音。
「宝宝看,这是什么呀?是拨浪鼓哦,咚咚咚。」
弟弟咯咯地笑。
黎雯从被窝里爬起来。老房子没有暖气,寒气从木头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冻得她直打哆嗦。她穿上棉袄棉裤,自己踩着凳子洗漱。
厨房的炉子上烤着甘蔗,是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说是给弟弟磨牙用。甘蔗在炭火上烤得焦黄,甜腻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混杂着煤烟和潮湿木头的味道。
黎雯走到厨房门口。母亲背对着她,正抱着弟弟坐在炉子边。炉火映着他们的侧影,温暖得像一出皮影戏。
「妈,我去上学了。」黎雯小声说。
母亲没有听见。她正用筷子夹起一小块烤软的甘蔗,吹凉了送到弟弟嘴边:「来,宝宝张嘴。」
黎雯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炉火的热气扑在脸上,烤得皮肤发紧。但母亲始终没有回头。
她转身回到房间,背上书包。书包是母亲从镇上夜市买来的,深蓝色帆布,侧面用红线歪歪扭扭绣着她的名字。黎雯记得收到书包那天,她抱着它睡了一夜,暗暗发誓要考第一名。
屋外的雪还在下。黎雯走出家门,冷风裹着雪片扑面而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邻居家有个和她同岁的女孩,往常总一起上学。黎雯走到女孩家门口,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是女孩母亲的声音,「今天就不去了吧?妈给你老师打个电话。」
「可是雯雯会等我的……」女孩小声说。
「她们家情况不一样。」女孩母亲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她妈要带弟弟,顾不上她。咱们可不能学她,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黎雯举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冰凉的水珠。她眨了眨眼,转身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从家到小学要穿过两条街。平日里二十分钟的路,今天被积雪拖得又厚又软。黎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棉鞋很快就湿透了,寒气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小腿。
雪还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安静得可怕。
黎雯走得很慢。有时候一脚踩进被掩盖的坑洼,积雪能没到小腿。她得双手撑着膝盖,才能把腿拔出来。
时间在茫茫白色里失去了刻度。手指冻得发麻,脸颊也失去了知觉。只有呼出的白气在眼前一团团散开,证明她还活着。
终于,学校的轮廓出现在视线里。
那是一栋三层旧楼,外墙的水泥有些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砖。
平时这个时候,操场该有学生跳皮筋、踢毽子,今天却空荡荡的,只有旗杆在风雪里孤零零地立着。
黎雯推开教室门。里面果然空荡荡的,只有讲台上坐着班主任林老师。
「黎雯?」老师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我……来上学。」黎雯小声说。
林老师看了看窗外漫天的大雪,又看了看这个浑身落满雪粒、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女孩。她站起身走过来,握住黎雯的手。
「手这么冰。」林老师皱眉,「一个人走过来的?」
黎雯点点头。
「其他同学都没来。」林老师说,「这么大的雪,学校本来打算停课一天,但通知发得太晚……你妈妈没接到电话吗?」
黎雯摇摇头。她其实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收到消息。
老师叹了口气。她脱下自己的羽绒服,裹在黎雯身上:「先去我办公室暖和一下。今天不上课了,等雪小些,老师送你回去。」
办公室里有台小太阳取暖器。林老师插上电源,橙红的光瞬间漾开,把墙壁上的荣誉证书照得微微发亮。
黎雯坐在取暖器前的小椅子上,脱下湿透的棉鞋放在旁边烘烤。
「饿不饿?」林老师问。
黎雯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没吃早饭,但不好意思说自己起来晚了,只能谎称吃过了。
「那你在这儿写作业,身上烘干了我们再走。」
黎雯边烤火,边翻开课本温习。第一篇课文是《春天来了》,插图里画着绿油油的草地和五颜六色的小花。她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黎雯。」林老师忽然叫她。
「嗯?」
「你是个很勇敢的孩子。」林老师的声音很轻,却像炉火一样暖,「以后不管遇到多难走的路,都要记得你今天走过的这场雪。」
黎雯抬起头。取暖器的光映在林老师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那天中午,雪渐渐小了。林老师撑着伞送她回家。
到家时,母亲正抱着弟弟在屋里踱步。看见黎雯推门进来,她明显松了口气,脸上却还是绷着的。
「你跑哪儿去了?」母亲把弟弟放进摇篮,快步走过来,「学校老师上午打电话来说停课,我出门了一圈都没找着你人!」
黎雯站在门口,嗫嚅着说,「我上学走的时候……和你说了。」
母亲瞥见跟在后面的林老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换上笑容,连声道谢,又热情地留老师喝杯热茶。
送走老师后,她才转身给黎雯拿来干爽的衣物,又去厨房煮了一碗姜汤。
那碗姜汤很辣,辣得黎雯眼泪都出来了。
母亲坐在旁边,一边拍着弟弟的背,一边说:「下次下这么大的雪就别去了,听见没?学习再要紧,也没有身体要紧。」
黎雯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
她想母亲还是爱她的,只是生活太重,把那份爱压得太沉、太分散。
等弟弟睡着后,她轻轻挪过去,把头枕在母亲腿上。母亲没有推开她,那只拍过弟弟的手转而落在她发间,掌心宽厚而温热,一下,又一下。
可那天夜里,她还是做了噩梦。
梦见自己一直在雪地里走,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头。四周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也分不清方向。但她没有停下来,只是一直往前走。
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咔嚓,咔嚓,如某种古老的回响。
黎雯躺在被窝里,睁眼看黑暗中的天花板。
那时的她,还不懂这场大雪的隐喻,也不懂那个梦的预示。
要等到二十多年后,在另一片大陆的高空上,她才恍然读懂,从那场大雪开始,她的人生就只剩下一条路:往前走。不能回头,不能停留,只能一直往前走。
「雯雯?」
万禹宁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黎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脸上湿了一片。她抬手抹了抹,指尖触到冰凉的泪水。
「做噩梦了?」万禹宁轻声问,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不是噩梦。」黎雯接过纸巾,擦了擦脸,「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万禹宁没有追问。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指腹抚过她微湿的眼角,拭去那点凉意。
「你看外面。」他低声说,带着她的视线转向舷窗。
深蓝色的天穹上,云絮正缓缓散开,露出后面疏朗的星子。那些光点安静地悬在那里,明明灭灭,像深海处浮游的、发光的藻。
「飞机飞得再远,」他的热息贴着她的耳畔,很稳,很沉,「也还在同一片天底下。」
黎雯望着那些星星,没有说话。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他们依偎的轮廓,模糊而温柔。
「所以,」万禹宁将她往怀里拢得更实了些,掌心贴着她后背,一下一下,缓慢地抚着,「你永远不会没有根。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的根扎在什么地方,我的就扎在旁边。」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样笃定。
「你永远不会一个人,我永远会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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