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取火

　　郑氏一向很满意小儿子自己选的媳妇，聪慧机灵知进退，愚儿消息传来时，体谅人年轻受不住，也是等她娘家人快到青州让她觉得有慰藉时，才让大媳妇告知噩耗的。

　　可听听方才说的都是什么话？气极的郑氏轻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勉勉强强压制住胸口起伏，沉沉地望着在王朝更替中，逐渐黯淡的前朝红人洛道田走近——她不信二媳妇不知她们瞒着她的用意，此番胡闹是真的想见人还是被人授意借题发挥？是想在众目睽睽下歪曲人意将侯府架在高处，好让以后林府对她洛家予取予求，不答应就是欺她辱她？

　　她到底有没有顾念愚儿对她的半分情意？

　　眼下局面是平还是激，洛道田在跨第一步时就有了决断。人人都以为他洛家以后要攀着林家不放，可官澈在石桥上那一望，洛家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而且可以走得更远。

　　只要听雪愿意。
　　当然他也会帮女儿愿意，这第一步，就是让她如愿好好做个了断……顺便，彻底开罪郑氏让她留不得。

　　“侯夫人，小女因哀思过度出言无状，某代其向亲家母请罪。”无声的角力中，洛道田总算跨进灵堂站定执礼。观其腰身，竟比在御前奏对时弯得更深，谦卑的姿态无可挑剔。

　　礼毕，他抬起眼，古井无波地看着正在用平静掩饰盛怒的郑氏：“小女与令郎昔日感情甚笃，一朝阴阳永隔，未能得见最后一面，实乃造化弄人，亦是生者锥心之痛。如今鸳鸯盟断，孤雁失其俦，我等为人父母，岂忍见如此？还望亲家母体谅这天人永隔之痛，成全方才所愿，以慰生者亡灵。”

　　洛老爹“仗义直言”让洛听雪侧目了一秒，此番表态无疑是在郑氏的引爆点蹦迪，彻底将侯府话事人得罪得彻底，不太符合她对洛老爹权衡利弊的刻板印象。

　　洛听雪瞥了一眼郑氏微微颤动的手，挪开了眼，她现下最该同情的是她自己才是。

　　林知恕在母亲爆喝之前走到了洛听雪面前。先向洛道田回了一礼，然后转向洛听雪，和缓地问道：“他此番归家不同以往，耽误了数日，你当真要看吗？”

　　抬眼，洛听雪与一双只写着担忧关怀的眼睛相撞，洛听雪一怔，竟在一瞬间觉得像极了某双眼睛，呆呆看了不知多久，鼻头没来由得一酸，她低下了头，所有抽风在霎那间治愈，甚至吸气时都带了几许顿挫，不过，她没让一直看着她的人等多久，很快再次抬起了头：“他真的死了？”

　　“官大将军先一举荡平达怛，后稳固东都，北境最后一患卫拉特骑兵也精锐尽丧。”大伯哥温和地望着她好一会儿，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可最终开口了一些不相关的话，“天下初定，盛世将启，此乃光耀史册之不世功业。少伯得效命于将军麾下，纵马革裹尸，亦必随大将军英名，千古传颂。”

　　洛听雪把头撇朝一边，神烦这些在众目睽睽下不得不说的官方辞令，任由林知恕安排被丫鬟扶到一边，结束这场别人眼中的闹剧。

　　明明白白说他林二英雄长辞流芳百世烫嘴？那官狗不过命好罢了。以她对林二的了解，林二选择去死，跟他官澈有半毛钱关系？不过是见不得有人在他的地盘蹦跶，以及一颗……一颗作威作福的少爷难得的体民之心。

　　随后的日子过得有点稀里糊涂，似乎眨眼的功夫，后天就到了林知愚的百日祭。
　　唉，他也是个快百天的小宝宝了啊。

　　“小姐，吴瑞拿着一包东西求见。”冬至的一声询问，打断了洛听雪的发呆。

　　洛听雪换了个愣神的姿势，趴在桌上手枕着头，恹恹地摆了摆手，拒绝了求见。

　　无非是旧主不在了，想卖个乖哭几声，回忆一下过去换个新的好前途，林二何德何能让她去收拾这些遗留问题？她都还前途未卜呢。

　　冬至将将走到门口，“让他进来”，身后小姐改变主意的话让她回转过来说了句“哎”，才继续出门领人进来。

　　来人果然递上一包用黑布包的东西后，便“砰砰砰”对着她磕起了响头：“当初离京离得急，小的也没多带几件公子喜欢的物件。公子走得急，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把这些给公子捎去，后日公子百日祭，小的斗胆请少夫人做主，把这些给公子带上。”

　　喜欢啊……洛听雪从来不刻意关注林二的喜好，吴瑞这么一说，她便上手亲自解开了包裹。

　　有一个能从中间拆开分成两半的小木船模型，头有尖刺的细节，尾似乎雕刻着几坛子有引火线的小东西；还有一个小木圆球，下面有一个简单的锚，上面有一根细细的管子；最后一个是顶部覆盖有弓形硬木盖板的封闭的船，有点像龟壳，手掌大的盖板上有密集的铁刺，被雕刻得非常细致。

　　都是十分精美的木刻模型，洛听雪来回倒腾着看，配合着吴瑞的说明：“公子自从富陵河道回来后，便给静室落了锁，不再摆弄这些他每日都要侍弄的木活。小的想着也许某天，公子又会想要摆弄这些小东西，逃离京城前就把公子最喜爱的几样一并带了出来。”

　　“没曾想公子再也，再也……”说到伤心处，吴瑞哽咽伏地，压抑着哭出了声。

　　曾经也是什么都看，深怕大数据瞧出自己喜好的无聊网友，林二做的这些模型洛听雪是能看出些门道的。她敢打包票，这些，绝对代表着这个朝代此时此刻最先进的海战硬核黑科技。

　　林二挑着那欠凑的小鱼眼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用刻意去想，自然而然又浮现在洛听雪眼前，一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可惜，夹杂另一种说不上来的隐痛，让她最终只能长长低叹一口气。

　　“你现下在何处当差？”就算知道来人目的并不单纯，可此等阳谋她认了，不就是想寻个好去处麽，她愿意被套路一次。

　　“小……小的被指派给了……了小少爷，”一贯机灵的吴瑞并没有多想二少夫人的问话，擦了擦眼泪，压住哽咽本本分分回答道，“公子可喜欢小少爷了，小的定会尽心伺候，以后也有脸面去见公子。”

　　原来已经有了好前程啊！洛听雪为自己的小人之心默了一默，又随着吴瑞的答话想到了另一个关键词——孩子。

　　为了前夫哥，她一个随缘的非传统女性曾经悲伤到捶自己肚子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生，此刻，这一幕又浮现，为了林二。

　　不是，她在愧疚些什么？洛听雪扶住脑门强制驱散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念，命冬至重赏送客，没想到吴瑞拒不肯受，又重声逼其接受，才结束了这场始料未及的见面。

　　一切又重归于安静，洛听雪抚摸着桌上的三件模型，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理。

　　后天烧给林二吧，有些可惜，留下吧，又……矫情，烦乱中洛听雪干脆用布掩上，皱着眉头来了个自欺欺人的眼不见为净。

　　搔了搔额发，无意中对上了冬至明显有话要讲的小心探察，又咋了？

　　“你有什么就说，”洛听雪换另一只手杵着下巴，“一屋子人全都这样小心翼翼下去，往后的日子还能不能好好过了？”

　　冬至很是体谅小姐最近不太稳定的心情，对这副凶巴巴的语气并不往心里去，怪只怪……唉，她也不知道该怪谁。

　　“家中舅大公子派人传话给大少夫人，说明日想与小姐见上一见。大少夫人刚遣人来问小姐的意思。”但愿聪慧的小公子能开解开解小姐。

　　洛绪直？洛听雪微微蹙眉，是神童老弟要来见她还是洛老爹让神童老弟来见她？
　　不是，怎么一个二个的在林二百日将近时冒泡了，也不知道林二会不会在百日那天也冒个泡。

　　本是随意的冷嘲，可这句话刚从脑中滑过，洛听雪便顿住了。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让她有些振奋，不过很快，她又陷入了怀疑和纠结之中。

　　“去回话吧，”洛听雪趴在桌上恹恹地说道，“明日来便是，不拘什么时候。”

　　活了三辈子，洛听雪自认为跟天才少年洛绪直是不太熟的，除了仅有的几次见面，大多都是听别人说。旧朝里听各种人夸赞其小小年纪中了解元，新朝里听狗人的妃子嘲讽他就算是天才也要像狗一样四处迎逢巴结。

　　然而，他本人似乎并不这样认为。落座后细细端量了她，也许是见她没有成为新寡妇的憔悴，很是开怀，让人抬进了许多趣味十足的小玩意，颇有兴致地挨个对她进行详尽的赏玩教学。

　　“手摇这个把手，”洛绪直将一个小巧的名叫“鼓车”的小物件拿在手里朝姊姊展示，“看……这样木槌就能敲击小鼓。”

　　再次见洛听雪挂着淡笑走神地敷衍着“很有趣”，心下一叹，洛绪直放下了鼓车，静默了下来。

　　察觉到空气突然的安静，洛听雪后知后觉地看向了天才少年。

　　洛绪直淡淡一笑：“一来望见姊姊气色很好，原以为姐夫之事姊姊已经看开，是我想岔了。”

　　“姊姊一向喜欢来自域外的奇珍，这郁香难得，更何况是这个季节的郁香。姐夫费心了。”他转头看向花几上的郁香花。

　　洛听雪顺着视线，也望向了那几株没怎么在意过的橙色郁金香，林二在她从老家初回青州时献宝的得意之色呼之欲出，被她很快镇压。

　　“父亲有话让你带给我吧，说吧。”洛听雪垂下眼，把玩着手上的袖炉。

　　洛绪直回转身来，对着目光低垂的姊姊，想到父亲对他说的话，眉头下意识地想蹙紧，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温和。

　　“林家主母对父亲说姐夫的遗愿是放姊姊归家另嫁，她自当遵守，归期由洛家定。”洛绪直难得直白的面露讽笑，“父亲说林家主母绝口不谈如果姊姊想留下的话，我们洛家也用不着强留。”

　　“我知道姊姊在灵堂那一番表露实出于真心，奈何别人多想。但——”洛绪直平静地说道，“姊姊想如何，别人左右不了。私心里，父亲与母亲还有我和小弟，更盼着姊姊能归家。可若姊姊想留，弟自有办法让人无人敢为难于姊姊，不管是父亲还是林家主母。”

　　洛听雪有点意外于洛绪直尊重妇女意愿的先进思想，第一次好好打量起眼前的少年——像一幅留白的山水画，细看，却又声势浩大。

　　她嘴角逐渐翘起直到笑出声来，“告诉你个秘密，我嫁进来就没想过留。”

　　“回去和爹爹商议归期吧，不用担心我。路上的风景再好，可我始终有想回的家。”只不过换条路罢了。

　　郑氏因为什么不想留她她不想猜也不在乎，她只关心在林家好跑路还是回洛家好跑路。内心天平是倾向林家的，毕竟离自己布局的登州近啊，可是……

　　世途多崎，忽遇赤子之心，这次，就不祸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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