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为红颜

　　方清梦带着三万援军踏上风雪时，脚下被探子踏出的凹印已被大雪掩住。
　　风雪大得方清梦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但她仍想着快点，能不能再快点。
　　所有人都会怀疑这位监军的支援是不是另有所图。是要打乱侯爷的部署，导致这场蓄谋已久的战斗无功而返？还是要消耗凉州余下的兵力？
　　监军是陛下的人，必不会倾力相助凉州。
　　但他今夜着着实实耍了一番威风，甚至搬出陛下，将年前立了大功的二位将军绑了起来，还亲自动了手，见了血。
　　戚锐达是在回凉州搬救兵的途中遇见的方清梦，他身后跟着三万大军，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那一刻戚锐达的眼中，像下凡救世的天神。
　　顾云宸撑不了多久了，那时候他要断左膀右臂打游击战拖延时间。顾云宸总是喜欢险中求胜，这一次，方清梦提前来了，至少，他可以不用再听顾云宸“生死未卜”的消息。
　　方清梦来凉州前，从来不知道雪可以下得和六月的暴雨一样又密又急，不用鼓兵抡锤，号角就已经在每个人耳边响起。紧锣密鼓敲打着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紧绷神经，全神贯注面对瞬息万变的战场。
　　那一箭朝方清梦射过来时，顾全还是忍不住被吓了一身冷汗。她用顾云宸教她的最漂亮的那一招躲过，顺势，将箭羽抓住，插入了箭筒中。
　　混战中没人见过方监军出手，当然，也没人去关注方监军是否出了手。
　　因为，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一条消息：
　　顾云宸下落不明。
　　就像一记重锤抡到方清梦头上，她坐在马上，突然觉得一阵恍惚，半晌缓不过神来。
　　下落不明。
　　这四个字在没有硝烟的内陆中，就等于给这个人判下了死刑；更别说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
　　顾云宸以强弩之末的身体撑了那么久，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倒下的；或许他们马蹄踏过的被雪掩盖的某一具尸体，便是她。
　　寻昼在身下来回地踱着步子，能将腊梅冻出花香的寒冬天，热汗却从额头密密麻麻地冒出。
　　“绞杀场上匈奴余孽，待戚小将军赶到，按计划进行。”方清梦将佩剑扔回顾全手中，弯腰提了一把插在匈奴兵身上，带着余温的刀。
　　她要奔赴风雪，这次，要亲手谱写一幅顾云宸的归途。
　　或许最好的离别天不是阳春三月，也不是河堤岸旁的杨柳依依，不是柔若无骨的枝条情意绵长，含羞带怯地摆一摆，替离人诉衷肠。最好的离别天应当是紧锣密鼓的风雪天，大雪密得连衣裳都被划成了一丝丝有颜色的线条，那人转身拍了一下马，一声“驾”，便只能看见稀疏的背影。
　　但闻马蹄声，不见盼归人。
　　连离别都那么干脆有力，情绪还未滋长，便顺着风雪便扬了个干净，余韵都拾不到。
　　山谷里的回声很大，寻昼的蹄子没有钉防滑钉，走得慢了些。
　　不知道哪里有水声在响，漆黑的夜里，这里连月光都不曾染指。
　　方清梦下了马，固执地要上这匹披了坚冰的雪山。
　　她走得急，忘了带火把，但山谷内还萦绕着没有被冻起来的血腥味。这里不久前刚发生过一次厮杀，她抬脚，便能踩到属于人的肢体，偶尔，会被路中央的横尸绊一下。
　　或许这呜咽并不完全属于山谷内的风声。因为黑暗会无限放大人的感官，偶尔，能听到重伤的呻吟，和垂死挣扎的喘息声。更甚者，会有回光返照的，从某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过来一把勒住你的脚脖子，扯一扯垂下的衣摆。
　　顾云宸说的对，长安的书生不适合凉州。这不仅仅是在保护凉州，也是在保护他们。如若今夜换成另外一个人，这山谷里的回声，要再加一道活人的哀嚎。
　　方清梦不知道迈的下一步，落脚点是曲起的手指，还是冻成坚冰的手臂；是瞪大双眼不肯安息的头颅，还是被当成废品扔到一旁的、冻僵了略有些硌脚的耳朵；亦或是，抬脚便被绊了一下，插在尸体上的箭羽。
　　整个山谷是一头巨大的猛兽，将人生吞前，先让恐惧将其凌迟一遍。风吹得插在身体里的旗子猎猎作响，其间，还有一两个不甘心横尸遍野的人，穿着盔甲在冰上面爬行，细小的尖锐的声音，像行刑的前奏。
　　戚锐达和侯飞扬带人寻到这里的时候毛骨悚然。几乎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能单枪匹马寻到这里，还让寻昼回去报信，一个人留在此处等候援军。
　　戚锐达是在山脚下一个小小的洞穴寻到顾云宸和方清梦的。顾云宸身上披着方清梦的披风和大氅，她将人搂得过紧，以至于戚锐达没有看见方清梦，又派了人四处搜查。将顾云宸翻了个身，才发现浑身是血渍的方清梦。
　　众人都以为顾云宸伤得过重，已经失血过多昏迷时。戚锐达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却被一把抓住，她声若蚊蝇，“她筋骨断了，当心”
　　回了凉州三日，顾云宸已经醒了，她看似伤得很重，实则只是受了几处刀伤和中了一箭。只是因她鏖战许久，才看起来“无力回天”。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明明没有和匈奴交过手的方清梦伤得更重。浑身上下断了好几处肋骨，右手摔得血肉模糊，还断了一条腿。
　　若是他们再去晚一刻，顾云宸能活着回来，但方清梦能不能活着，大概是个谜。
　　顾云宸一醒，便去了方清梦帐中，她还不能下床，却固执地要命，最后还是几人用担架将她抬过去的。
　　方清梦仍在鬼门关前徘徊。黑白无常想拉她进去，徐军医用一罐神仙草药拼命给人往回拽着。两方僵持不下，顾云宸却是连病都不肯好好养了。
　　她要将人送回陇西，宁愿自己凉州陇西两头跑，也决不想把人放在这地受苦。
　　众人摸不着头脑，当初要把人从陇西提过来吃沙子的是你，现在又把人送回去的也是你。当初那个情形怎么看都不像是方清梦救了顾云宸，“救命之恩”这个借口用不了。
　　顾云宸什么时候这么意气用事了。
　　难不成，真如戚锐达所言，侯爷真是断袖？看上了长安来的这个小白脸？
　　此言荒谬，但种种迹象来看，不是不可信。
　　只有顾云宸知道，原来在一只脚迈进阎王殿时，自己的名字被心上人喊出来是那么的动听。
　　但也有顾云宸不知道的。例如方清梦是怎么知道她在半山腰，她是怎么上去的，又是怎么把她弄下来的。方清梦瘦得只能拿起笔架子，她本来就不轻，还穿戴了盔甲。
　　顾云宸一遍一遍抚着方清梦清瘦的下颌，手里轻轻揉搓她尚且完好的左手。
　　“清梦”
　　“清梦”
　　她那么喜欢读书写字，要是知道自己右手可能再也用不了了该怎么办？她那么要强，要是以后真的只能坐在轮椅上了怎么办？她那么不认命，好不容易给自己搏了个坦荡前途，你说，她有没有想过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这是顾云宸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该冒险。她不应该搭上方清梦去冒险。即便方清梦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后。
　　方清梦昏迷的每个日夜，顾云宸一直在想，她那么一个薄凉又精于算计的人，不顾一切去救自己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本可以坐镇营中，静候捷报，一纸封赏，便可平步青云。
　　此战因方清梦支援及时，大获全胜，匈奴已无还手之力。而顾云宸也夺取了一道攻下河西的重要天险，就是方清梦找到她的那个地方：北郡山。
　　北郡山易守难攻，山谷越往里走越狭窄，通过极狭的关隘，越走便越开阔。北郡山与祁山相连，背面那块水草丰满的草地，是养骑兵的绝佳之地。
　　陛下大犒凉州，不过此间方清梦的封赏最盛。提做副都御史，封了中散大夫，赐协巡抚监察之权，金银无数。
　　过了半月，方清梦才醒，病恹恹地只能睁一会眼睛，清醒不到小半日，便又睡了过去。
　　顾云宸将公务都搬到了副帐，日日守着她，待她清醒了，就与她说会话，换药也是亲自上手，替她擦身子。
　　一个月光景，方清梦白日能清醒着，躺着过于无聊，顾云宸给她念书。抑扬顿挫地，将情意绵绵的诗句，硬生生念成了上阵曲。
　　“你唱出来”
　　“不会唱”
　　“那我教你”
　　“回去再教”，顾云宸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抚了抚她眼角。她发现方清梦的睫毛十分好看，像蝴蝶泉边的轻轻展翅就会落下星点的蝶翅。
　　方清梦偏头看她，像是在问：“回哪儿？”
　　长安？陇西小院？
　　凉州是顾云宸的家，方清梦寒窗十二年，只为离开长安，她没有归宿。
　　军营里面人多眼杂，门外还有值岗的士兵，若是唱出来，必会被听见。
　　“等你好了，带你去陇西听戏，”顾云宸轻轻刮了刮她鼻子，“不过云中的戏才是最好听的”
　　她温言温语哄着她，又将方清梦的左手贴在自己右脸，轻轻蹭。
　　“我给你唱《北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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