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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恨
一觉醒来就看见孟婆站在眼前,心情是决然不会太好的,哪怕提前知道眼前的人其实并无恶意。
夜风揉了揉眼,起身原地坐了会才站起来。
眼前的孟婆不是那日毫不避讳的年轻女子模样,反而老态龙钟,拄着木质拐杖。见她醒来,垂着眼皮开口:“有人找。”
夜风扭头看向一旁站着的泠夕,目光再移到玄呦身上,就想通孟婆说的“有人”是为了什么来的了。
于是她问:“一起去么?”
·
当年的殇氏先祖殇深冥建下冥域后,天境和人境都曾有人寻找过入口,却一无所获。后来冥域有鬼魂可以短暂离开,与人境关系也有所缓和时,人们才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一二。
他说他们要沿着苦水走很长很长的路,走到鬼迹罕至,那江水仍然缓缓流淌不息,不知走到哪一步的时候再一晃眼,就到了漓江岸。
“我什么都没看见。”夜风说。
她们已经沿着苦水走了很久,甚至过了冥域边界象征性立着的简陋牌楼,夜风还是半点人影没看见。
玄呦倒不意外,“再往前走走。”
“走多远?”
“不知道。”玄呦对上她错愕的神色,抛了一下手上的骰子又接住,笑道:“毕竟我进了这地方就没想过要出去。”
气氛沉下去。
她手上的骰子突然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了话,龙阙透过骰子传出来的声音有些闷,“对不起。”
玄呦只是顿了一下,全当没听见。
“三步,再往前走三步。”
夜风看过去,说话的是站在牌楼下的阴使,只有他一个人,靠在红柱上,和那日赌场藏宝室外守着的阴使是同一个。
感受到夜风的视线,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说别的。
夜风虽然奇怪,但还是继续和玄呦往前走,嘴上问:“你们冥域就一个阴使吗?”
玄呦在她迈第三步的时候才搭话,“他啊,是冥域里的老人了,见到不奇怪。”
那一步一迈出去,冥域的暗色全都一扫而光,习惯了冥域暗沉沉的色调,夜风甚至眯着眼缓了好一会,才完全睁开眼顾得上去看眼前的情况。
身前等着她们的是龙缚和龙渊,这是她在龙渊死后这么久以来再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他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身体,只是右眼多了一只眼罩覆着。
玄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抬眼看看天上的红霞,笑了。
“是黄昏。”她说。
夜风也瞧了眼,反驳道:“是黎明。”
不等她们开口主动说点什么,眼前人发问。
龙渊问:“怎么就你们两个人?”
龙缚问:“你身上……”
后者问得很明确,是看着夜风问的。
经他这一提醒,夜风才想起来之前漓洲城遇到李葛他们时说过的话,他们死后来到人境,天还没大亮时身上是会有死前的痕迹的。
她是因龙阙而死,死时灵体碎裂,现在身上各处便有纹路清晰的裂痕,还往外渗着血,脸上最为可怖。
夜风只是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一把,没应声。
天都要亮了,不严重,也不怎么疼。
她也不怕这点疼。
她盯着手上的裂痕看了会,注意力才回到最开始龙渊说的话上,四下一看,还真没看见泠夕,便问玄呦,“人呢?”
玄呦说:“冥域有结界,活人进不去,进去了的也出不来。”
夜风了然,现在的泠夕应该正和孟婆站在边界的牌楼下等她们。
她便冲龙渊伸手,“听明白了吧,东西给我,我带进去。”
她语气算不上好,估计也没人能在知道自己的死亡是别人算计好的之后还能保持原本的态度。
龙渊却没立马动作,反而视线停留在玄呦脸上久久不离。
“……你长得和泠夕好像。”
夜风没见过年纪尚轻时的泠夕,自然看不出来,但还是跟着把目光投过去,“是嘛。”
“那还真巧。”她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也就收回视线了。
玄呦笑笑,也没多说:“泠夕……她的名字很好听。”
龙缚把珠子小心放进夜风的掌心里,好像他多用一点力气会让眼前人手上的裂痕变深似的。
“珠子在这了,你带进去……然后……怎么办?”
他今日说话格外不顺畅。
夜风没想到珠子在他手上。
她把珠子收起来,抬眼看着他认真望着自己的神情,露出一个同以前无二的笑容,“然后嘛,然后就是交给泠夕,让她恢复记忆,不过你们要等等,刚刚也听见了,活人无法进出冥域,你娘恢复记忆了一时半会也出不来。但——”
“龙将军,”夜风想到什么,突然叫龙渊,“孟婆既然能给你想出这办法,那她定然知道后续该怎么做,所以你们就不用担心啦,一定会让你们三人团圆的。”
龙缚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问的是你,你要怎么办?”
“我?”夜风还笑着,笑容扎眼,“我还能干什么?大概就是,嗯……投胎?或者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待着?还没想好。”
她不再说什么,匆匆结束话题就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周围又暗下来,夜风心里反倒觉得平静,笑着自嘲一句,“果然是死了,外面亮堂堂的反觉得不舒服,还是冥域好啊。”
夜风说完才注意到一边玄呦的表情,不知调侃还是揶揄。
“这么不想帮怎么还帮啊。”
夜风语气夸张:“唉,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是大善人啊。”
她们几步走回牌楼下,一同前来的人正在原地等她们。
夜风拿出珠子递过去,“你的记忆。”
泠夕钝钝地接过,“……有它,就能恢复记忆了?”
夜风:“对。”
泠夕指尖捻着那枚珠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婆道:“只要简单施个术法,再把它捏碎就好了,要现在就开始吗?”
泠夕有些出神,也不知听见没听见,没应声,还是玄呦替她开的口:“回去再说,起码别在这里。这里太靠近边界,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异象,顺便……也让她先做好准备。”
孟婆有些奇怪地看她。
“那也好。”
一直到夜风她们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玄呦紧握的手掌才略微松了松。当然这一点旁人是察觉不到的,只有她手心的“骰子”龙阙感受的最为真切,他险些以为是自己惹得玄呦不高兴,一怒之下想要捏碎他。
玄呦方才借口有事留了下来,便与那红柱旁的阴使并肩而站,目送孟婆带着她们离开。
身旁抱臂的阴使开口说话。
“她恢复记忆,想起来一切也不能成为你动手的理由吗,你还真是,善良的好姐姐啊。”阴使觑她一眼,声音转向阴冷,“我提醒过你很多遍,人心险恶,小孩。”
他刚开始说话时还带着些让人捉摸不出意味的笑,不清楚冷笑还是嘲弄,话说到最后那些情绪却全荡然无存了,反而多了点威胁的怒意。
玄呦却没多大反应,神色平淡,“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她是无辜的。”
阴使剧烈地笑起来,好久才停。
“这么多年了,你在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会让我看到一场声势浩大华丽落幕的复仇,结果你告诉我,拿你心脏、夺你命数的人是无辜的?”
“是。”玄呦面不改色地说着,感觉到掌心的骰子颤了一下。
她承认,她曾经短暂地恨过泠夕,可那种情感在她心头辗转几回,她突然又觉得自己的情绪该用另一个词语来命名。
她是嫉妒,她不恨。
甚至那些本不该归因于她身上的嫉妒也慢慢消失了。
家被烧掉的第六天,她有偷偷溜去华谷看过。那时她想着,这世上她有怨气的人只剩一个了,她要不干脆杀了她,然后自杀,干干净净毫无遗恨地去走下一世的路。
刚到华谷门口就撞上了提着灯笼在外数鬼的泠夕。
小姑娘无聊地托着脸,看见她眼睛就亮了亮。
“哇!看到了看到了!你是我看到的第一只鬼!今天回去斑点猫不会骂我了……”
玄呦的心渐渐沉下去。
泠夕不认得她。
也许是因为儿时的重病,也许是因为换心的那个术法。
总之泠夕不记得她。
她竟然心里生出了小小的遗憾和失望。
“姐姐抱。”泠夕对她敞开双臂,小脑袋左顾右盼了半天。
“没人没人,姐姐你能抱抱我吗?我好久没被人抱了,你能抱抱我吗?”
玄呦张开手臂,泠夕就扑过来,脑袋埋在她的肩窝。
“姐姐你好漂亮……我也有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姐姐,她也是鬼哦,是只活鬼,哪日你们做鬼的要是碰见了,你可一定要跟我姐姐做朋友,她很温柔很温柔……”
玄呦不敢出声。她只是红着眼睛咬着嘴唇,把泠夕抱得越来越紧。
阴使继续道:“那你的恨呢?你刚刚死掉时的恨意呢?”
玄呦抿着唇不说话,可阴使的目光锁着她,逼着她说。
骰子还在颤,颤的甚至更厉害了,仿佛要在她的掌心跳起来。
“不恨了。”她终于说。
她带夜风去的所谓藏宝室那时还不是如今的用途,是冥主的大殿。
殇深冥那时斜倚在高位上,翻看着她的生平簿,问道:“恨吗?”
她不说话,殇深冥却从她的沉默里知道了答案。
他便收起生平簿,坐正了些,笑着再问:“恨哪些?有多恨?”
殇深冥从高位上下来,一步一阶地走向她,“知道最后一个人是谁吗,你死前最后见的那人。”
玄呦终于有些动容。
“当今天帝,龙阙。”
那天之后,玄呦便成了冥域的新冥主。
·
殇深冥此刻盯着玄呦的眼中还是写满了不相信,似乎远不能理解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同类。
他们应该一起恨这个世界的。
玄呦又重复一遍,“不恨了。我们一点都不像,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恨天恨地恨一切千百年,太累了。”
恨太重了。
她觉得自己来到冥域后的这些日子,前一半时候整日都在想着好恨好恨好恨,后来就变成好累好累好累,再后来就不怎么想得起之前的事了。
她有每日要想要做的事,没那么多时间去恨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遇到的人。
更别说后来还有失去记忆的泠夕被送了进来。
那时殇深冥让她动手,她说现在的泠夕什么也不记得,杀了也是没意思。
她就这样护着陪着泠夕,竟然混着混着成了多少有点亲密的朋友。她开始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她和泠夕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人家,一定每日都过得很开心。
玄呦东零西落地想了半天,大概是她预感殇深冥要干出什么事来,于是提前在心里总结她短暂又普通的一生,免得再没机会。
殇深冥说:“……光之还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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