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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上）
离开酒楼的时候，君息已经连躯体到神识都像是飘起来了。
夜色微凉，月华似水。青石长街两旁的街灯点点如火，在迷离眼瞳中摇曳成一条一条飞舞的光带。
他只觉全身都在不断往下滑，又或许根本是在九重碧霄上飞。身子软成了一团缥缈的水雾，即使是同心蛊也无法操控他现在的躯体正常站立，全靠一条铁钳般的手臂紧紧揽着他的腰支撑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仿似走在云端。
神识像是撕成了两半，一半被死死拽进深渊，陷在一团泥泞中，全然分不清今夕何夕；一半却浮在天上，卷在清风之巅，冷冷俯瞰着躯壳的一举一动。
即使醉到如此地步，连近在咫尺的面容都已看不分明，他也还死死记得，身边这人是前世灭了整个部族、囚禁他欺辱他上百年的生死仇人。
他含混不清地在神识里质问：“你要……带我去……哪？！”
大祭司将他笼在烈焰般的怀里，淡淡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正想问“你能有什么好地方”，却见那人已经停下脚步，冷冷盯着前方，声嗓漠然：“阁下有什么指教？”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君息总觉得无论自己怎么看也看不清，只模糊觉出长街深处仿佛飘着个人影。
他依稀听得那人懒散道：“来看看我那好师尊给我指派了什么任务。既是他让你们来的，我也不为难你们，远古幻境自然会开启。”
王君已经模糊成一团的脑子卡了三圈，居然硬生生想起来，这正是此前同羽民决战之时，那个响彻天地的仿佛没睡醒似的嗓音：“太吵了。”
无相镜主。应该是个洪荒神祇，他来这里干什么？
不等他细想，那人又戏谑道：“两位无需紧张，此处无非是个更大更真实的幻境，曾经现世中的一切规则，在这太一法境中都可以暂时放下。
无论做什么，并不会影响将来真正的现世。有什么恩怨，都趁现在了断的好。否则，远古幻境开启之时，你就要回天命台偿还天道的欠债，平息天地的怒火，也许永生永世都没有机会了。”
那身影化成一缕轻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给你们最后三天时间。”
耳畔仿佛有风吹过。君息卡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如今他应该是真正在云端了。他在神识中苦苦思索，无相镜主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更大的幻境？什么太一法境？什么远古幻境？什么天命台、天道的债？什么又叫一切规则都可以暂时放下？
如果此处根本不是真正的现世，是不是这才是他前世自碎魂魄、本该彻底消失于天地间却还能重生的原因？
如果他一直以为的重生只是一场近乎真实的幻境，是不是这才是当年心魔幻境中继任之时没有琴心石和山河图的原因？
那么，他重生的意义何在？又是因何而生？
酒后的思绪迟钝而凌乱。直到少昀拥着他在王城郊外一座山腰停下，进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他混沌的神识终于惊觉出了不对。
山洞深处居然被人布置得极为整洁舒适，以结界护着，明显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过。转过结界，最深处的岩壁下有一眼暖泉，泉池中热气蒸腾，水雾氤氲，温暖而湿润。
那人扶着他坐在石椅上，自顾开始宽衣。君息呆滞着，终于浑浑噩噩地反应过来，神识开始拼命挣扎。
那神秘的无相镜主方才都说，一切规则都可以暂时放下。照这个魔鬼前世的做派，当初为了得到他，竟不惜违逆天道，数十万族人尚且不顾，何况现在可以毫无顾忌！
那人将他带出王宫，给他灌了这么多酒，又将他带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果然没安好心！
虽说自从再次被|操控后已经预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虽说明知反抗无用，但无论如何，他不甘就此束手，顺从了这魔鬼。
同心蛊受到冲击，大祭司的面色更白了几分。
但他眉目不动，也不多说什么，只紧紧拥着王君，勉力压制着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半晌，恍若无事般道：“许久没来了，带你过来泡一下暖泉。”
君息含混不清地在神识中嘶吼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少昀钳着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尾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喉管，眼瞳中煞气流转，静静地盯了他片刻，却是一言不发，只不慌不忙地解开他的腰带，将他的外袍和中衣都除了，只留一件单薄的里衣，然后拥着他泡进了暖池。
这是重生后与君息重逢之前，他短暂生活过的地方。原本以为幻境与现世融合后，这里也许已经不存在了，想不到一切如昔。
最后这段时光，他不打算浪费在深锁的王宫里，也不打算浪费在无尽的朝事中。
他只想如七夜幻境中错觉的那般，如前世今生无数次妄想过的那般，他不是纯阳王，他也不是大祭司；他不是敬奉上天的祭品，终身断情绝爱，令他日日相对而求不得，他也不曾欺他辱他，不曾屠戮那么多的人；
没有前世的痛苦记忆，也没有今生的刻骨仇恨；他们只是世间千千万万最普通不过的生灵之一，像所有最寻常不过的眷侣一般，过着最平凡不过的日子。
即使他心知肚明，一切只是刻意营造的假象。
假装数十万条一朝死去的性命和上百年的囚禁凌|辱都不存在，假装血海深仇都不存在。
假装这颗觊觎了几世的宝石已经心甘情愿归服于他，被他摘下，自此牢牢握在掌中。
以少昀素来桀骜恣意的性子，原本十分鄙弃这种自欺欺人的行径。但如今身处这样一个无解的死局中，他竟也觉得能有机会给自己造一段镜花水月，也是幸运。
从前他给王君编织了上百年的梦境，今生的最后，他将一场短暂的幻梦留给了自己。
司命曾说过，倘若君息的命格更改成功，他将要受剥皮剔骨、雷火焚身之刑，去平息天道之怒，等同于以命换命；那人记忆回归神性觉醒之日，就是他彻底消失于世间之时。
此后天地间再无魔龙金鲤，也再无少昀。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而这一切，那人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他恨了他两世，也许连东荒帝城那些失落的岁月，那人也是在心里恨他的。
那就一直恨下去吧。纯粹的恨是简单，爱恨交错却是无尽的痛苦。
他垂下目光，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寒星般的光芒，瞳仁深处煞气混着情谷欠流转，疯狂狠戾的模样。
热气蒸腾而上，酒劲全数被激发。君息浑浑噩噩，即使那人暂时放弃了操控他的躯体，他也像是那次中了南风馆打手的药似的，提不起多少力道，只能倚靠着身边高大的男人。
不多时，他连神智也开始维持不住清明，陷入了半梦半醒间。
似乎有什么自他身上滑落，躯体上一时全无遮蔽。有人将他拖起来，按在暖池的石壁上，紧紧禁锢在火一般的宽阔胸膛和坚硬的石头之间。
灼热的气息洒在耳颈上，湿润的感觉，却带着炽烈到要将他焚成灰烬的情和谷欠。
从前的屈辱记忆和恨意汹涌而来，君息近乎本能地从一团混沌中激出一线清明，尚未睁眼，已抬手化出长剑。
眼下那人并未以同心蛊操控他，却不算真正放了他。少昀看也不看，反手一把夺过，“呛啷”一声丢开，薄唇贴在他耳边，压抑着什么情绪般，嗓音冷漠而低哑：“恨我么？我会让你更恨些，总好过就这么忘了我。”
许久没有自主掌控自己的躯体，连说话都有些生疏；他想将神识探进芥子里放出那点号称弑神之毒的阴阳泪，迷醉虚弱之际却根本无法解开封印。
君息尽力抬着头去瞪视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死命挣扎着：“放开我！我杀了你！”
少昀不轻不重一口咬在他喉结上，听着他死死压制的抽气声，尖牙碾磨片刻，漠然道：“杀我的事，日后再说。”
云花酒独特的芬芳混着那人熟悉的清冽气息，像是连他也一起迷乱了。
醉酒的人纵然意识略有恢复，躯体却没太多的力度。王君的反抗，于他不过情|趣，令他恍然生出一点平凡眷侣床|笫之乐的错觉。
于是他收敛了从前的那些疯狂狠戾，不紧不慢，克制着自己的节奏，两世以来，第一次像对待真正的眷侣般，专注而极尽所能地一点点探索、掌控这具本就十分熟悉的躯体，竟令人无端觉出了几分温情而体贴的意味。
他俯首看着王君原本玉色的面容因着酒意，本已淡染绯色，在暖池中熏了许久，色泽愈发鲜丽，眼下更是艳光四射，是他两生两世从未见过的模样。
然而那人一双水光潋滟的凤目，眼尾一抹薄红，酒后迷离的眼神中挣扎着一线清明，被苦苦压制然而逐渐深浓的情谷欠深渊拉扯着，眼瞳深处无尽的恨怒又凝成刀锋般的寒光，种种矛盾心绪奇异地糅合在一起，像是蚀骨的毒，像是夺命的妖，竟至难以言说的引人沉沦。
原本直到将王君带出酒楼的时候，少昀并没有想这么多；因着那道“身心献祭于天，断情绝爱，不染凡尘”的传世律令，为免重蹈前世覆辙，让他再度背负灭族的罪孽，甚至从前被羽民追杀，替他解火毒，几乎日夜衣衫不整耳鬓厮磨的那些时日，和王宫中夜夜拥他入睡的那段时光，大祭司都在死死压制着心底的渴求和谷欠|望。
但他想起来了，他们所谓的重生，不过是个巨大的幻境；无相镜主也说了，曾经现世中的一切规则，在这太一法境中都可以暂时放下。无论做什么，并不会影响将来真正的现世。
那他还顾忌什么？反正是要君息恨他的。将来杀他的时候，才不会手软，才不会留情。
才不会痛苦、悲伤。
于他而言，他们纠缠三世，自金鳞池初见时一眼而生出占据之心，到他生命即将终结时的占有而结束，也算有始有终。
酒意深浓，神识浮沉，一切情绪和五感六觉都像是被无限放大，是全然不同于前世的陌生的经历。
王君在躯体和神识的双重挣扎中勉强维持着一线理智，几番尝试反抗却毫无作用，便死死抿着薄唇，承受着那人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将怒骂和恨斥尽皆吞下，再不发出一点话音，连喘息声都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只偶尔泄出一声半分。
他本就是个极为克制自持的人，历经两世的磨难而愈加隐忍，纵然明知今日在劫难逃，也绝不在魔鬼眼前示弱。
混乱颠倒中，他抬眼看着这个贯穿了他前世今生大半生命的生死仇人，看着他漆黑的眉睫浸润在蒸腾的水雾中，眼瞳像刚刚被霜华擦拭过的星辰般冷冽清透，光芒熠熠，煞气中蓄积着浓烈的情谷欠，极深处潜藏着无尽的绝望，专注而沉默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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