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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夏日傍晚，云从观的小花厅里挤满了彩衣派的大小弟子，今日是炼药丰收的庆功宴，张秋声在席上清歌一曲，为众人祝酒，大伙儿都很高兴，一醉方休。
孟羽书心情也不错，跟着喝了几杯，难得还吃了点儿鱼，让郑小七给他拆了只螃蟹。云容附近渔货丰富，每到夏季，江刀和螃蟹快上市的时候，云从观的厨子就会去跟船家预定。郑小七拨给厨房的银子足够多，买来的东西自然也都是好的。
酒足饭饱，郑小七自去厨房找醒酒汤喝，孟羽书便一个人悠哉悠哉的回到后院，正打算去洗漱，却发现自己房间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他认识，是元袭元鳞衣，另外一个倒是面生，却又说不上来的熟悉。
“元先生？你几时到的？怎么没去前面吃酒？”
“六公子，你总算过来了！我本说过去找你，主公说不让，就一直在这里等。我们半个时辰前便到了，应门的道童不曾通报给你？”
“通报？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孟羽书刚才忙着跟人玩击鼓传花的时候，是有个小徒弟过来说了什么，但是他没在意，喝了酒又给忘了！
“六公子，那您快些进去吧，主公在里面等着你呢。”
“啊？什么主公，这位是？”
站在元袭身边的那人冲孟羽书拱拱手。
“在下孙仞，世子亲卫。”
难怪那么眼熟，孟羽书刹那间明白了，孙家的人，那这房间里的，必是他大哥。
江都王世子，孟羽山。
***
孟羽书的桌面上摆着个青铜博山炉，看样式是三朝之前的老古董，虽然铜锈斑驳却透着一股古物特有的厚重感，让人顺带觉得这桌子前面坐着的年轻道士也不是轻浮随便之人。
孟羽书先给他大哥倒了杯茶，是他下午就煮在那里的寿眉，傍晚去吃酒了还没怎么喝，现在浓浓的一股甘香，倾在烫过的雕花银茶杯里，暖人心脾。
孟羽山见他给自己用了银杯子，微微笑了笑，也不见外，接过来便喝了。
趁着这品茶的工夫，孟羽书打开了香炉上面的盖子，又用铜炭夹从茶炉底下拣了两块烧红的木炭，在香炉里挖了个坑，小心的把炭埋到香灰里，用香铲堆起一座尖尖小火山，最后再把一块剪成梅花状的云母片放在山顶上烤着，这才转过头来跟大哥说话。
“兄长要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倒叫我没个准备。乡野小观，茶点也没有现成的了，大哥将就着先用些茶水，我刚才让厨房去做了，做玫瑰饼，糖馅儿是上个月刚制的，很香的呢...”
孟羽山喝了茶，放下空杯，盯着孟羽书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
“小六，你也长大了，还记得当初我离京的时候，你才比这桌子高一点儿，都够不着王府门口的石狮子。”
“...我那时候还小嘛，话说回来，这前后也有十年了吧。”
“十年了...二郎走后，兄弟之间也只有你与我是最亲的了。”
孟羽书看似腼腆的笑了笑，打开他的香料匣子在里面掏摸了一会儿，挑出一块乌漆麻黑的沉香木，慎重的从一个尽量不破坏整体美观的角度下刀，刮了几片下来，用小银勺盛了，伸出两根手指试了试炉温，才把这金贵的香料放了进去，合上炉盖。
不一会儿，袅袅青烟便从博山炉的峰峦间飘散出来，孟羽山忽然闻到了一股霸道的香气，和刚才温暖的茶香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又甜又凉，穿透鼻腔，一霎时他喉咙里都像吃了冰一样冷飕飕的，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什么寒毒。
孟羽山不禁皱了皱眉，狐疑的看了看自己的小弟，见他一脸恬淡，不像是自己吃了解药再给人下毒的阴险模样。片刻后，这黑棋水沉的余韵也出来了，当真是异香盈面，令他觉得神清气爽，这才放下心来。
“你哪儿得的星洲香？这一炉得烧掉一两银子吧？”
“没花钱，姐夫那里拿的。”
“姐夫？楚王？”
“嗯，没错，我去年在阿淇那边住了一段时间，姐夫他为人...其实还可以，挺大方的。”
“是，前两天孟淇也来信了，说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了。小舅舅如今也还在她那边。”
“皎然舅舅在也不错，正好能有个照应。”
“我听说，你在楚国的时候把他们后宫血洗了一遍，连太后也被你弄死了？”
“瞎说！没有的事儿...这是孙四娘说的吧？她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
孟羽山自有他的情报来源，倒真不是从孙四娘那里听来的，所以他此时对自己这个脸不红心不跳，说假话不打草稿的弟弟越发有了兴趣，也不去拆穿他，想看看他到底还要装哪样。
“哦，那都是别人做的喽？”
“他们自己宫中内斗不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唉，也是没有办法...都是些可怜人。”
“...”
咚咚，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公子，点心做好了，现在拿进来吗？”
“拿进来吧。”
孙仞在外面打开了半扇门，张秋声便端着装点心的托盘恭恭敬敬的走进来，来到桌子前面先施一礼，这才伸手把盘碟往桌子上摆。恰在此时，孟羽书正在续茶的手不知为何忽然一抖，茶壶里的热茶刚巧泼到了张秋声的手背上，当时就烫红了一块。
“哎哟，是我不小心，六公子你没事吧？！”
张秋声挨了烫，第一时间倒是先关心起孟羽书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身上那个血契到现在还没解除，郑小七千叮万嘱的要他小心，不要磕磕碰碰的，伤到他自己事小，连累了他主子事大。
“无妨，秋声你不要紧吧？快去，找小虎儿涂点儿药。”
“是，六公子，等会儿我也把药给你拿过来。”
“嗯，你去吧。”
孟羽山诧异的看着他们，刚才确实挺奇妙的，这个仆从烫了手，孟羽书的手上也红了一块？还是同一个地方，这就不是巧合可以解释的了，孟羽山确信自己弟弟刚才倒茶的时候，手上是好好的。
孟羽书假装没有看到自己大哥眼中的疑问，直接推销起自家的点心来。
“大哥，你尝尝这个饼，里面的玫瑰馅是我在我干娘...咳咳，城里的花园里摘的新鲜花瓣做的，味道很是不错，等你回去的时候，也给母亲，还有...嫂嫂带一些罢。”
“嗯，母亲会喜欢的。你嫂子...你给的丹药，我没给她吃。”
“哦...”
“那个邱葆，倒不是个多事的...现在看来，这样也好。”
孟羽书心想，邱葆当然不会多事，和马凤儿那种将门虎女相比，性格肯定是温顺多了的，这种人，倒是能和他大哥过到一块儿去。毕竟还是自己的恩人呐，有这样的机缘重生，也是好事。更何况，这个‘游魂附体’的医疗事故，很有可能是他师父彩衣仙人的手笔，虽然孟羽书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做，但是结果似乎不坏，且往下走走看吧。
“大哥你能接受就好。”
前面的香燃尽了，孟羽书又从匣子里挑出一小块干巴巴的木片，拿剪子剪了，如法炮制，丢进香炉。一股有别于之前那种霸道香气的优雅气息传了出来，隐隐的还带着点儿花蜜的味道，闻之令人心醉。
孟羽山闭了会儿眼，似乎在品味这温柔的甜香，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带了的认真神色。
“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请你帮我，帮江都王府办一件事...去京城办。”
孟羽书挑香料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大哥，没说话。
“你也知道，江南三郡在我手上也两年了，钱粮赋税都归了广泽，虽然下面没人敢说什么，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淮西的那个兵马使寇宪，也是屡屡南下挑衅。我若是置之不理，三郡下辖的那些地方官便觉得江都王好欺负，我若是兴兵回击，耗费巨大不说，苦的还是百姓...之前也是麟衣先生跟我提了一下，想让你进京，做个破冰之人，让朝廷把三郡封给江都王，条件都好说。”
“这样啊...”
“我本来也不想找你...可是，你长大了，为人处事也有手段，如今看来，还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这件事若办成了，以后自然也有你的大好处。”
“大哥，你身上带银子了么？”
“嗯？带了，你缺钱花？”
“不是，刚才那个人，只要五两银子，我把他卖给你。”
“...？”
“五两银子而已，大哥，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他叫张秋声，人长得不丑，洗衣做饭都会干，唱歌那更不用说，我要是有他那嗓子做梦都会笑醒。关键是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哥，你拿五两银子给我，我明天就让人把他的卖身契给你送过来。”
“他死了你也活不了？...你刚才那烫伤是故意的吧？把他塞给我到底什么意思？”
“大哥是聪明人，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你让我进京，但是你又不信我，那我只能留一个死穴给你，好教你和父王时刻可以捏着我的小命。这样我办事没有后顾之忧，你们也放心。”
“我，没有不信你...我一开始就说了，兄弟中咱们是最亲的。”
“嗯，可我不敢冒险。五郎的事情我可清楚着呢，他在药品生意上贪了那么多，你拿着证据却隐而不发不就是等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么...大哥你是郑伯，我可不是不知好歹的共叔段。”
孟羽山看自己小弟的眼神越发深邃了，他收起了方才在情绪上的一些伪装，不再打无用的感情牌，放下茶杯的时候，露出了一抹赞赏的笑容。
“六郎，你确实是长大了。”
“嗯，那咱们谈谈条件...”
***
孟羽山是悄悄来的。赵若云对孟羽书的监视虽然没有前年那么严密，但云容乡里还是有那么一些眼线在的，所以他带的人也不多，只是假装成元鳞衣的同伴，进门的时候报的也是元袭的名字。郑小七压根儿不知道云从观里来了这么一位大神，还以为又是元鳞衣来蹭饭吃了呢。
商谈已毕，孟羽山去了元袭常住的那间客房，他的侍卫孙仞在房上守着，郑小七喝完醒酒汤从厨房回来的时候还看了那房顶上一眼。元袭以前有跟着侍卫么？虽然觉得有点儿反常，他还是没言语，直接进了孟羽书的房间，把烫伤药也给带过来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倒个茶都能烫了？”
“嗯，我故...不是故意的，手，手抖了。”
“元先生跟你聊过了？”
“啊，聊过了，聊的还挺好的。对了，小七哥，张秋声的卖身契是不是在你那里？”
“是啊，怎么了？”
“你当时买他花了多少钱？”
“孙四娘当初把他给我的时候说他身价三两银子，我没给，赊着呢。”
“哦，那就行，这样就不算赔钱，我还怕我算少了呢。”
“什么算少了？”
“小七哥，那啥，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生气...”
“你说。”
“我刚才把张秋声给卖了。”
“啊？”
“卖了五两，嘿嘿，不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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