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被雾霾蒙住的天，是灰色的。

　　已经分不清是灰色的天还是雾了，总之看不清远方的山，只能大概看到一个蜿蜒的轮廓。冬日的树枝光秃秃的，放眼望去全是枯枝。树的后面是一些矮楼，大概是化肥厂冶铁厂。前面还有未装修完的居民楼，上面还有机器。左边是体育场。

　　这张照片是在高一那年的冬天，站在职高六楼的教室里拍的。

　　季年现在坐在高铁上，看着这张照片，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的高中生活是平淡又乏味的，这张照片也拍的单调无奇。

　　而现在要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她却在这张照片里读到了怀旧。

　　办完一系列新生手续之后，季年拉着行李箱去宿舍楼。

　　旁边有一个男生跑着过来，想要接着她的行李，说：“我来帮你吧。”

　　季年说：“谢谢。”

　　男生留着参差不齐的黑白相间长发，左耳两个耳洞上钉着黑色蝴蝶形状的耳钉和一枚朴素的耳环，右边断眉上下钉着球形的眉钉，偏左的嘴唇下是刚打不久还没恢复好的唇环。

　　普通的白色“老头衫”后面却印着一个大黑骷髅头，下面穿着黑色阔腿裤。

　　好潮，季年想。

　　把她送到宿舍楼下，男生说：“自己一个人能提上去吗？我上去不太好，如果你提不上我再帮你。”

　　季年接过行李，说：“可以的，谢谢你。”

　　进了宿舍，已经到了一个人，女生戴着遮阳帽，见她进来了，笑嘻嘻过来打招呼：“你好呀，我叫张兮兮，我住这个床。”她指着她刚铺好的床铺。

　　季年伸手握住她伸出的手，微笑道：“你好，我叫季年。”

　　张兮兮的妈妈朝季年笑道：“兮兮从小就可调皮，她要是有什么冒犯到你的地方，你就直接说，她就不会了。”

　　季年摇摇头：“没事。”

　　兮兮的妈妈继续嘱咐着女儿一些话。

　　季年把自己的床铺铺好，东西收拾好之后，兮兮的妈妈才走。

　　季年擦了擦椅子上面的灰。

　　张兮兮把自己椅子搬到季年旁边，说道：“一会中午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知道这个学校二食堂比一食堂好吃。”

　　季年点点头：“好。”

　　这时，推门进来了两个女生和一个中年妇女。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个短头发的女生，她把行李放在地上。

　　短发女生看见她俩，主动打招呼道：“你们好，我叫林安，这位是我的妹妹，叫林宁，她天生声带有问题，说不了话，希望你们别介意，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就行。”

　　她这番直白，张兮兮立马说：“没事没事，我帮你们收拾吧。”

　　季年也走过去帮忙铺床单。

　　林安说了声谢之后，转身对那个中年妇女说道：“妈，你先走吧，有事给我发消息。”

　　女人点了点头，怜爱地摸了摸姐妹俩的头，就走出去了。

　　看样子她们的母亲也不会说话。

　　季年已经帮林宁把床铺好了，林宁朝她打手语，虽然看不懂，但也能猜出点意思来，她应该在说谢谢，季年朝她笑了笑。

　　张兮兮那边也把林安的床铺好了。

　　林安朝她深深鞠了一躬，道谢：“谢谢你们的包含和帮助，以后你们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也尽管开口。”

　　张兮兮连忙说：“……好的好的，你不用这样。”

　　林安一边收拾其他的东西一边向她们解释道：“我父亲会说话，我母亲不会，我没有遗传到这个基因，但是我妹遗传到了。”

　　季年点点头：“没关系，你们很厉害了。”

　　林安说：“我父亲去年跑长途车的时候出车祸了，现在是植物人，今天就没有来。”

　　其实季年有些惊讶的，她以为像这样的家庭，她们并不会一开始就主动说清楚自己的遭遇。

　　林安继续道：“反正这些你们迟早都会知道的，所以我就先告诉你们了。”

　　张兮兮一脸心疼道：“你们真的好厉害，我感觉如果是我的话我真的撑不下去的，更别说还考大学，还考这么好的大学。”

　　林安笑了笑，看了眼林宁，说：“她更厉害。”

　　中午吃饭的时候，四个人一起去了二食堂。

　　张兮兮吃了满嘴，捂着嘴跟她们说：“我就说好吃吧，我哥哥之前在这个学校读书，他告诉我的。”

　　季年点点头，说：“很好吃。”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总是以最短的时间内就建立起来了，也是以最快的时间就熟稔起来。

　　她们经常一起去图书馆，有课的时候各自去上课，是同一堂的话就相跟着去，吃饭也总在一起。

　　大概是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晚，张兮兮提出不睡觉，熬一晚上玩游戏的想法。

　　季年想着就最后一天了，那就玩玩吧。

　　但十几年来的生物钟可不是这样想的，她恐怖如斯的作息时间永远是晚上最迟十一点半睡，早上最迟八点半起，除却早八。

　　就算是高中放假，她也从没有熬过夜，从没有九点之后起床的时候。

　　于是到了晚上十一点，她准时开始困。

　　玩了几局的狼人杀就此结束，开始了彻夜长谈的阶段。

　　一开始说话了，就不觉得困了。

　　她们四个人有一个群，叫做脱单计划0/4。

　　到现在前面那个数字还没有变过。

　　张兮兮就笑了：“不应该啊，咱们四个明明全都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怎么就没一个谈恋爱的呢？”

　　林安嘴里塞着零食，说：“都是忙着学习，忙着充实自己的成功女人，嘴上说着想谈恋爱，咱们哪个不是都对真的谈抵触的？又不是没有男的来加微信。”

　　季年和林宁点点头表示支持。

　　张兮兮啧了一声：“说真的，我还挺想试试谈恋爱的感觉的，只不过没遇见好男人罢了。”

　　季年说：“那就等遇见了再谈也不迟。”

　　于是她们又开始讲起了情感经历，有没有暗恋过人，喜欢过人，追过人，被人追的经历，诸如此类。

　　林安仔细想了想，说：“我从初中开始就剪短发了，小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叫我是男人婆，我肯定是没人追过啊，我也肯定没追过人。”

　　张兮兮敏捷地抓住了一个地方：“那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这一问，林安就不说话了，过了半响，她才犹犹豫豫说出来：“有过一个。”

　　季年拆开了一个大白兔奶糖，加入了这次八卦：“洗耳恭听。”

　　林安说：“不知道算不算喜欢，就是觉得他长的帅，性格也好，因为我确实很和男生玩得来，所以我也和他玩得来，但是他不知道我喜欢他。”

　　张兮兮说：“那你们身边的人有没有察觉到你的感情？”

　　“我们那一帮人里面，也确实就属我俩玩的好，但是并没有人察觉到，直到后面毕业了，他们也谁都不知道。”

　　季年说：“那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不联系的，只是有联系方式，但是没说过话，最多就是过年的时候，中秋这种节日，互道一声节日快乐。”

　　张兮兮泪汪汪：“好虐。”

　　林安笑了：“这有啥的，暗恋嘛，不就是这样。”

　　“那你呢兮兮，你喜欢过人吗？”

　　张兮兮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喜欢，我后来都仔细想过，最后还是觉得不算喜欢。”

　　“就是小时候我家邻居有一个大哥哥，是那种经常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子一块玩新鲜游戏的那种大哥哥，你们能懂吗？就是，玩着玩着我就感觉我对他和对别人的感情都不一样，但是那个时候还很小呢，我只知道我看见他会害羞，几个人一起的时候倒还好，就如果是我俩单独在一块玩我就很害羞。”

　　林安一脸笑容，说：“嗯嗯嗯，我们懂，那种青涩懵懂的感情呗，哇塞。”

　　张兮兮点点头：“对对就是那种，但是我当时年龄很小，我也不知道他多大，后来我们家就搬家了，我也没有他联系方式，我们就再也没见过。”

　　林安泪汪汪：“好虐。”

　　张兮兮推了她一下：“你别学我说话！”

　　林安笑到捶床。

　　笑完她认真道：“说真的，感觉这种感情好好，有种特别不一样的感觉，后面很难再遇到这样的人了。”

　　季年和林宁点点头表示同意。

　　她俩都说完了，轮到季年了。

　　季年从来都不愿意向别人诉说自己的过去，她总觉得那是在无病呻吟，有种向别人博取同情的感觉，所以她很抵触。

　　但是今天晚上，或许是因为月亮很亮，照着她脖子上一直戴的项链也很亮，或许是因为自从买了这对戒指之后，她就从没摘下过，已经映在她手上了一道痕迹，一道不需要戒指都明白的痕迹。

　　她轻叹一口气，像释怀的笑容，道：“我以前，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是那种，看见她开心自己就会开心，看见她难过自己就会难过，听她讲她的心事会心疼她的那种喜欢。”

　　“我从来没喜欢过人，这是第一次，我觉得也是最后一次。我们很容易地就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很容易地就在一起，就连分开也很容易，她一句话的事情就让我们分开了。”

　　“我也不知道我讨不讨厌她，有时候觉得讨厌比喜欢多一点，有时候又觉得喜欢比讨厌多。我们节日的时候也会向对方说快乐，生日的时候也会送礼物，下雪的时候总靠在一起，她总是骑着电车带我去吃饭，一起荡秋千。”

　　说到这，她戛然而止。

　　像是陷入了回忆里。

　　“我们会经常像这样说自己的心里话，会安慰对方，会幻想未来。所有的事情都幻想过，却终止在了未来没有她这件事上。”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又来了，那种向别人博取同情的感觉又来了。

　　“不说了，反正就是现在分开了，以前很喜欢。”

　　林宁往她那边坐了坐，递给了她两张卫生纸。

　　张兮兮也坐过去抱了抱她。

　　林安说：“有缘之人可以逆转时光回到过去。”

　　从她们开始聊天的时候，张兮兮的手机就在放着歌了，现在播放到了《反方向的钟》。

　　季年笑：“我们可能没有缘分吧。”

　　……

　　季年的手指往下滑，在一个备注是特殊表情的好友那儿停下。

　　那栏的末尾显示的时间是2023年3月21日，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她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有一年半了。

　　她后来再也没对着红色感叹号发消息。她现在点开她们的聊天框，往上滑根本滑不到头，原来她以前对她说了这么多话，可她一条都没有回复她，原来在她们刚分开不久的时候，她还是这么爱她。

　　季年原本是想把这个占着手机内存的好友删了的，可临到跟前还是退了出去没有删。

　　她现在还喜欢她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可能更多的是执念，并不是感情了。

　　她曾经想过的问题“她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她们会不会永远相爱”，在此刻都得到了答案，不，在分手的那一刻就已经得到答案了，只是她现在才有勇气真的去直面这件事情。

　　当时觉得没什么人，也没什么事情可以达到永远，现在想来这完全就是真理，也是一语成谶。

　　这又是个寒假，今年和以往一样寒冷，季年戴了个口罩出门了。

　　她打算换个手机号，换个微信号，她终于打算要把那段平淡无奇又珍稀的少年时代抛之脑后了，人这辈子就这一次高中时代，别人都在怀念，包括以前的她，而现在的她只想抛弃。

　　注册了新微信之后，她犹豫再三，还是把旧微信开了个分身，藏进了一个很深的文件夹里面。

　　换一个什么头像呢，她还没想好。

　　想了半天，觉得默认的灰色人像头像就很不错，于是她开始想名字。

　　思来想去，打了个句号在上面。

　　之后再想吧，实在想不出来。

　　她在旧微信群发了一条消息：这个号不会再用了，有事加新号xxxxxx，不加也没关系。

　　所有消息都成功过去了，只有最上面一条是红色感叹号。

　　季年看着那个感叹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退了分身就不再管了。

　　大学生活和高中生活区别很大，但季年又觉得没怎么变过，都是一心投入到学习里面，没课的时候就在图书馆泡着，二楼靠窗第五张桌子已经快要变成她专属的学习桌了——她还是喜欢靠窗的位置。

　　别人经常会看到一个长发微卷的冷漠女生拿着水杯在一角安静地看书。

　　也会有男生过来搭讪，但是并不多，大多都被她冷漠的神情劝退了。

　　过去搭讪的男生要不就是特别自信的，要不就是特别社牛的，季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许久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男生。

　　男生递给她一封信，悄声说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希望你能看看。”

　　说完就走了，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椅子上等着。

　　季年打开躺在桌上的信封，几行清秀的字体她扫了一眼便知道了大概意思，她重新封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

　　信最后是那个男生的联系方式，他等了很久，见手机上迟迟没有弹出好友申请，男生就知道她的意思了，站起身来离开了图书馆。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过来找她，她这个位置更是没有人敢坐，弄得季年都有些不自在，还专门换了个位置，但她就犹如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她坐过的位置除了她坐过，再也没有一个人坐，久而久之季年也就习惯了，继续在她原先靠窗的位置坐。

　　张兮兮对此评价道：“年年，但凡你笑一下，都不会落此局面。”

　　季年回复：“我天生不爱笑。”

　　张兮兮：“……我也是开个玩笑。”

　　她不是开玩笑，这话是真的，季年是系里出了名的高冷女神，甚至别的系的同学都有所耳闻，他们都在讨论有没有见过季年除面无表情外的其他表情，答案都是没有，如果见了，那就是那个人在说瞎话。

　　大三的时候，好多同学都出去实习了，季年还忙着考各种各样的证，林宁也在考，张兮兮就说：“那我们先去看看有什么实习岗位，你们要是想来就来找我们。”

　　于是四人行变成二人行，两个女生一起泡在图书馆，一起上课，一起备考，一起考试，都想让一天二十四小时再多几个小时了，时间也因此越过越快，在她们都无证可考的时候又慢下来。

　　那正好是个暑假，她和林宁一起去了张兮兮她们上班的地方报道。

　　总觉得又回到了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忙哄哄地挣钱。

　　季年累死累活，一个人在北京租了一个房子。

　　她原先总觉得自己是恋家的，于是每放一次长假都要回去一趟，国庆的时候也要回，直到后面她自己都觉得累了，开始思考为什么要回家，那个地方有什么她留恋的东西或者人吗？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收拾好回家的行李了。

　　好像只有她还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她这才意识到。

　　某一天她走在路上的时候，身后一直跟着一直黑黄相间的小狗，在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她。

　　季年一步三回头，小狗总跟在她后面，季年又走出好远也不回头，在回头看的时候小狗不跟了，看见季年回头了又赶忙跟上。

　　季年就带它回家了，不知道给它取什么名字，就一直喊它小黑。

　　她自己微信名至今还只是一个句号，让她给狗取名字是真不会啊。

　　季年给它洗了个澡，小黑对她更加亲切了。

　　她出门上班回来看见小狗在门后等她，她进来又绕着她的腿跑，蹭蹭她。

　　季年和林宁都保研了，之后也都慢慢清闲下来，只是季年去图书馆的次数还是很多，因为图书馆还有很多书她没看完。

　　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学校专门给美术生举办了一次画展，还邀请了各大高校和社会精英来看。

　　季年画了一幅油画，被摆在画展一楼正中央的位置，还画了一副国画，在二楼书画区的中央。

　　她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不管去哪里都是焦点。

　　高中画展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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