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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元德帝休养生息近两年,减赋税重民生,西京、南都与北境三地久经战乱终得以恢复生机。东边蔡翊昇亦厉兵秣马,虽知自己胜算不大却并未就此放弃。
这两年来谢北弦抽条窜了个子,已长到谢北辰腰腹高矮,粉雕玉琢似个瓷娃娃。每日课业一完他便往燕定侯府跑。倒不是多勤快,只大家都忙于朝政无人陪他玩,除了大哥。且在大哥院子里,从来不会被拘着,虽不至于上房揭瓦但上树掏个鸟窝还是行的。
时日久了,谢北弦与谢北辰、风清晏便亲近起来,反倒与自己同母的谢北川少了往来。
风清晏身为前朝帝师关门弟子,在学问上自是不输旁人。于是两年下来,谢北弦文从风清晏武随谢北辰,虽只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已渐露锋芒,显出一副少年聪慧机敏的模样。
翎妃见了便心中感慨,自谢北弦记在霍谨云名下成为名义上的嫡子,这孩子看着越发出息。只觉皇后待她不薄,原本生了些别的心思,也在得知谢北川才是谢沅意属的继位人选后渐渐歇了。
皇后之位,不要也罢。
待谢北川继任大统,她亦能得太后之位,还有何好求。
“你想请旨带兵?”翎妃眉头紧皱,略不安的神色。
“总要有些战功在身。那群武将虽已不再唯燕定侯马首是瞻,但也并未将我放在眼中。”谢北川执盏拨茶,低头浅抿了一口,接着道:“有刘奕与梁岑同行,即便打不下东都,想全身而退还是不难的。母妃不必忧心。”
“战场终归危险。你若做统帅,难免身先士卒。他二人又如何保你不死?”翎妃瞪他一眼,不悦道。
“放心吧,还有燕定侯在。”谢北川淡淡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却带了些阴冷。
闻言,翎妃便顿了顿,疑惑道:“他也去?”
“自然。昔日的烬霖军大统领,赋闲近三年。这定江山的最后一战,他岂能缺席。”谢北川垂眸看着掌中茶盏,根根绿叶浮于水面,荡着浅浅波纹。
“那若胜了,这军功究竟算你的还是他的?”翎妃蹙眉问道。
谢北川浅笑着,眸中阴鸷之色渐浓,缓缓说道:“算活着的人的。”
翎妃顿时倒吸一口寒气,怔忡半晌未能言语,回神时便立即站起身,略无措地朝谢北川行了两步,喃喃道:“你……他终究是你亲大哥,你要……”
“呵,大哥……他配?”谢北川捏着茶杯的手指逐渐用力,手腕发着颤说道:“我大哥是顶天立地的豪杰英雄,是烬霖军中的定海神针,是万民仰盼的战神!如今他在做什么,同那风清晏日日胡混。他配做我大哥?”
“你这傻孩子!”翎妃立即来到他身侧,说道:“何必管他做什么。他若不如此,你得费多少力才能有如今的地位!由他去。”
“昔日有人说过,在他心中风清晏比我重要,我本不信……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不要的,是他施舍的。就为个风清晏,他舍了江山,也舍了我。”谢北川语带恨意,目光怨毒。最后四字出口时连牙根都咬得死紧,掌中茶盏不堪他大力捏握,终于碎裂成片,鲜红自指缝滴落。
翎妃“哎呀”一声便立即找人宣太医,“你这是做什么!”
她无法理解谢北川心中悲愤从何而起,谢北辰不思进取不是更好,犯得着气到要取人性命?冒这般大的风险去杀一个已无丝毫威胁之人,只为以解心头莫名之恨,实在不值当。
“川儿,我是不懂你们男人之间打打杀杀的缘由,但我知道得不偿失这几字的意思。燕定侯的生死已与你前程无碍,何必?”翎妃劝道,“况且近两年他对弦儿也是倾囊相授,算来是真的并无半点对不住我们母子。”
谢北川似是突然回过神,脸上阴霾神色瞬间尽退,轻甩了手中血迹起身,朝翎妃拱手缓声道:“儿臣失态了,还望母妃勿要往心里去。只说说嘴罢了,母妃不必当真。”
翎妃狐疑地打量了他神色,未能从那静若平湖的眼中看出端倪,仿佛方才那狠厉阴鸷的脸色尽是她错觉。
“如此便好。”翎妃见下人领了太医进殿,便不再多言。
谢北川包扎了掌中伤处便退出翎妃宫殿。
十八岁的谢北川在外人面前尚能心思深掩,面对自己生母却难以自持,一时不慎漏了口风,虽后有找补却仍旧后悔。不该同深宫妇人说这些话,万一她漏了只言片语给皇帝,怕是要惹事端。又不能明着同她说不要告诉父皇,那等于将这些心思都坐实了。
谢北川有些恼火,周身带着寒意出了宫,打道回府。
经十几日朝议,攻打东都的时间最终定在月底。烬霖军统领梁岑任主将,贺云舟为其副将,平章侯谢北川、燕定侯谢北辰及刘奕分任左、中、右三军指挥使,其下又分设一名副将佐其决策。
大军开拔这日天高云阔,碧蓝如洗的空中仅浮几丝流云。秋日的阳光不再炙烈,只温温笼人一身暖。
十万烬霖军队列齐整,相连数里不绝,赤红军旗在风中招展,铁甲刀驽在日光下锃锃生辉,军容威严尽显勇武彪悍之气。
元德皇帝携百官亲自在林阳城外送军,同众将士齐饮浊酒,声势浩荡地摔碗壮行。
风清晏站在潘从锦身侧,随文臣一起立于元德帝身后,他的目光只落在骑着高头战马的谢北辰身上,眸中浅浅含笑。
不必言语,只目光交会的一刹已道尽千言。
谢北辰策马转身之前,以口型朝他无声说了两个字——等我。
风清晏展颜一笑,眸中如映天光。能不等么,如今没有第二个北三州需要他搅合,也没有第二个傅东君需要他帮护。
这次,他终于能安心等他一回。
哪里都不去,只待君凯旋。
*** ***
风清晏睡觉很少做梦。因日日上朝需早起,他通常从政事堂回来不多时便需入眠,否则第二日会起不来。谢北辰出征已有三月,他连梦都不曾梦过他,不觉有些遗憾,只怪自己睡眠太好。
军中不断有消息传来,烬霖军在东都推进得并不顺利。蔡翊昇这些年并非毫无作为,他甚至派了卧底在谢北川身边潜伏近三年,前些日察觉军情泄露才将此人揪出来,之后便再无消息了。
又过两月,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八百里加急送来烬霖军大获全胜即将凯旋的消息。
同时,也送来燕定侯身死的消息。
政事堂中,风清晏坐在桌前怔怔看着手中军情奏报,将那句“燕定侯以身殉国”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仿佛不认得这几个字。除眼睫还在轻颤,他整个人静如石雕,好似一丝生气都无。脑中空白似鸿蒙初开,一片混沌什么都忆不起。
“阿晏……”
潘从锦唤了他一声便没了下文,他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此时任何言辞都苍白无力,无法慰藉大恸之心。这军情他本不想风清晏看见,但也知瞒他一时半点作用都没有。明日早朝皇上便会当庭宣读获胜奏疏,也会公布这件事。与其那时叫他听见,不如早点有个准备。
风清晏垂眸静坐,神色木然地看着手中奏册。他不爱做梦,但并非从不做梦,眼下当是梦境,绝无可能是真实。他得做点什么让自己尽快醒来。可手脚好似同他身躯断了关联,半点挪动不了。
这场大梦似永无止尽。
他在梦中看见谢沅掩面而泣,看见霍谨云悲痛欲绝,看见谢北弦泪流满面。他在梦中迎来一个又一个日升月落。
除夕前一日漫天飞雪,风清晏的梦终于醒了。
谢北辰静静躺在棺木中,双目轻阖。冬日天寒,他尸身并未腐坏,宛如沉睡一般眉目舒展,无一丝痛苦之色,唇边甚至还隐含一抹浅笑,有些无奈的样子。他衣冠已被人整理过,看不出伤处。
风清晏没有碰触他,只站在人群中远远望着。他们将他的尸身从棺木中起出,替他换了白罗衫与黑银带,重新束了发。礼部官员看见那尸身小指上的白玉指环,便要将它取下。
风清晏如梦初醒,立即上前推开那官员,将人推得一个踉跄。
“风,风大人?”那官员面露惊骇。
“指环留着。”风清晏声音沙哑,双目圆睁如没有起伏的黑暗镜面,让人一眼望去竟无法确定这是一双活人的眼,“指环留着。他说过,要戴着它入土。”
“是……”那官员颔首应道。
皇陵尚未修建,燕定侯的尸身便随军中战死诸将一同入殓在将军冢。待皇陵修建完毕,再起棺挪入皇陵,届时会以皇太子的丧仪厚葬。
然而这些已与风清晏再无干系,他在燕定侯府待了几日。在谢北辰的床下箱盒中寻到几片巾帕裹着的透白碎玉,那是彼时被他捏碎的属于他的那枚指环。谢北辰竟一直留着,指尖抚过去,带起一片刺痛。
风清晏手握指环碎片,躺在谢北辰曾睡过的床上,却依旧无法梦见他。
他夜夜枕着孤冷月光,抚着寒意透骨的被。
“稷安……稷安。”他轻声呢喃,将脸埋入枕席间,深深地埋进去,却再用力都嗅不到丝毫属于谢北辰的味道。
他的气味,已彻底散了。
“稷安,我在等你。我这次……乖乖地在等你,哪里都没有去。”风清晏伏在枕上,将自己蜷缩起来,闭着眼轻声道:“你骗我……”
如天幕倾颓,他的世界再无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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