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杀手可以用“单纯”来形容。
　　从树下回来我已经半死不活的了，兰古斯-温德诺斯大发慈悲给了我一天休息时间，还让我吃了顿热腾腾的饭。我躺在床上睡了足有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又是黄昏，然后就透过窗看见了那位银灰头发的杀手。
　　我住在落樱庄园最深处的古堡顶层，兰古斯-温德诺斯的大套房旁的一小间，园内景象一览无余。夕阳下，高挑纤瘦的杀手站在樱花树下，澈立在她身边，霞光将他们画为一体。熠熠光芒中，真是一对璧人。
　　柳痕落茗。
　　上次分别只过了短短两个月，她还是她，我已不再是我了。谁能想到这其中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我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可心灵早已千疮百孔，昨夜还血肉模糊。亲人朋友死前血迹斑斑的面孔和满地的鲜血，无数次飘荡在我眼前，牢牢占据着我的脑海，把我从梦中惊醒，磨损着我绷得死紧的神经。
　　不知什么时候，这根弦会断。
　　可这才不过是开始而已……
　　兰古斯-温德诺斯说我是创世之神的转世，老实说，我没有任何实感。
　　不管前世的我是不是创世之神，那都是前世的事了，前世的我已经死了。我不认为我该替他赎罪，他不是我，甚至不算另一个我，否则死亡又有什么意义？
　　死亡就是结束，永不复来。饶是转世轮回，也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困兽，是我，可也是他。
　　我走近窗户，尝试着把手伸到橘红色的夕阳下。
　　冒着白烟的嘶嘶声，痛得立即缩回手。
　　门被人敲响，我回过头，是乔治亚……她端着托盘进来，把一个玻璃杯放在桌上，又走了。
　　盛满鲜血的玻璃杯，闪烁着红宝石的光泽。
　　吸血鬼不爱吸冷掉的血，也不喜欢死人的血，只有迫不得已的情况才会破例。
　　就像这杯，依然保持着淡淡温热。
　　我闻到奇特的香味，比世界上任何饮品酒液都香醇，如同异邦的迷迭香，摄人心魄，只有一半血族体质却受到如此大的引诱，可见完全的血族对鲜血有多无法抗拒。
　　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雪沫说得没错，吸血鬼的一切都在血里了。我甚至可以品尝出这是一个健康的活泼少女的血。
　　她人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我仔细回味着……
　　不……这是……
　　杯子砰然碎裂！碎玻璃扎进手里，刺伤了凡人的脆弱皮肤。
　　这是王云晴的血！
　　我愤恨地咬着唇，一拳砸在桌上！木桌碎裂成四五块，轰然倒塌。声响惊动了隔壁的兰古斯-温德诺斯，迈着悠闲步伐推门进来的他，一眼就明白了个中原委。
　　“哦，看来还是有点破坏力啊。”
　　“……你把她怎么了？”
　　说来也真是可悲，若不是我在意的人，我可能根本不会在乎这血来自何处，饶是那人死了，也只是惋惜愧疚，绝不会如此忧急愤怒。
　　能把所有生命都当做亲友一样关爱的，恐怕真的只有神了吧。
　　兰古斯-温德诺斯靠在门边，指尖揉着一缕银发，漫不经心道：“明嘉，首先，见到贵族，尤其是伯爵以上阶级，你要学会行礼。”悠悠一笑，“想必你也见过了血族的行礼方式，来做一次我看看。”
　　我双手攥成拳，瞪着他半天，咬紧唇，学着他的样子左手扶肩鞠躬，僵硬得像个机器人。
　　“唉……你以为自己是公爵么？90度。”
　　我就弯到90度。
　　“像骄傲的孔雀一样呢……把头垂下去，卑躬屈膝这个词可听说过？”
　　我放软僵直的脖颈，努力做到所谓的“卑躬屈膝”。
　　“稍微像个样子了。不过……”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肩膀微微颤抖着，对我摆了摆手，“忘了告诉你，这是男性的致礼方式，在血界，没有女人会这么做的，赶紧站好吧，传出去可真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耍我很有趣么？”我猛然站直身体，恨得咬牙切齿。
　　“嗯，很有趣啊。”他走近，抬起我的脸，笑意盈盈仿佛很愉悦，“第二步，学会称呼你的上阶级。你知道该怎么称呼我吗？”
　　“兰古斯亲王大人。”我胸口翻滚着怒气，受到屈辱，只能死死按捺着不让自己失控。
　　他呵呵笑：“不错，像我说的，你一直很聪明。不过我是你的饲主，我们的关系要更加亲密些，以后，称我为大人即可。”
　　我绷着唇角，突然讽刺地笑了笑，坦然迎视着他响亮道：“遵命，亲王大人！”
　　他貌似不舍地叹息道：“唉……总是这么难驯啊……你还想我取更多血来是么？”
　　“……你想怎样？”
　　他无害地微笑着冲我眨了眨眼睛，像个暧昧的暗示：“只有一个要求，服从我的命令。”
　　一个？你可知道这“一个”要求囊括了多少多少？
　　“除非你答应放她走。”
　　他抚着额道：“明嘉啊……你难道还不明白情况么……”
　　“是你不明白情况。”我打断他的话，“如果你要永远关着她，让她活活老死在牢里，还不如杀了她给她一个痛快！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你至少要给我一个期限！还是说，您的手段已贫乏到这么长时间都不够制服我了么？不……应该是，您根本就害怕我吧！”
　　他眼中风起云涌，扣着我下巴的手时紧时松，阴晴不定地盯我半晌，蓦而沉声道：“好啊，既然你这么不想让自己好过，我就与你做个约定。”
　　我心下一松。
　　“十年，十年内你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命令，十年后的今天我放她走。在这期间若你有任何违反约定的举动，”他勾起唇，怪异地笑了笑，“我有权任意伤害她。”
　　“好。但是，协约不破。”我紧盯着他道。
　　“呵……你可真是贪心啊。”他好整以暇道，“好的，协约不破，只是，你每违反一次，就再增加一年。如何？”他伸出手来，等着我击掌。
　　“就只有击掌？没有契约书吗？”
　　“呵……明嘉，即使有契约，也束缚不了我。除了信我，你无路可走。”他凑到我耳边，“放心，你已经可怜得如丧家之犬，至少这一次我不骗你。”
　　我不语。
　　“还不信？好吧，赌上我兰古斯家的权威和荣耀。”他眼眸微肃。
　　我知道，地位这种东西，对血族来说很重要，可就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无路可走。
　　我甫一抬手，就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你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我吸干那个人么？”
　　他嗤笑出声：“如果是呢？你是保全你朋友的命，还是为了她杀掉一个陌生人？”
　　我看着他那只手，苍白颀长，指间有着薄茧。
　　“如果……是神呢？”
　　“他会杀了我。”他平静道。
　　仍然是杀么……就真的走投无路到只有杀戮了吗……
　　我紧紧闭上眼，“啪”一声，跟他击掌。
　　“我已经不是神了，以前也未必是。”
　　可我的抗争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脚下一阵虚浮，险些摔倒。
　　他在我睁眼时，唇角挂着笑靠回门框，悠然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已经不打算逼你吸血了。”
　　“……什么？”
　　他微笑：“比起来，等你求我答应让你吸血，不是更有趣么？”
　　“……不可能。”
　　他走上前，食指触了触我的心口：“会有很多很多机会的，明嘉，我说过，你的善会成为你的业障。”缓缓眯起眼，银眸迸射出危险的凶光，“准备好了么？我杀的第一个神，会是你。呵……十年杀掉一个神，且神性在魂魄里，这可真是相当棘手呢……”
　　心头袭来一股寒意……我忍不住倒退一步。
　　他却在此时转身离去：“跟我来。”
　　他带我到古堡底下的地牢，黑暗中我视物如白日清晰，在地牢深处某个房间，我看见了关在铁门里的王云晴，她睡着了，冷得直发抖，蜷在角落，手腕缠了一圈绷带。
　　我把外套脱下来从铁门上部的栏杆里塞进去。
　　打量了她一圈，见她好端端的没受伤，就跟着兰古斯-温德诺斯继续走。直到最深处，有间石头堆砌的密室，厚重的铁门，与他放置棺材的地下室如出一辙。
　　我隐隐猜到了他的第二课内容……
　　门打开，最里面放着一具棕红色棺材，看上去是新打造的，简朴得很，比他的鸢尾花棺材小了不止一圈。
　　他在棺材盖上敲了敲，推开它，回头笑看我：“这是临时的，等我们回了血界，会为你准备一具更好的。现在，躺进去试试吧。”
　　我呼吸紧促了些。地底深处的阴冷浸透我的肌肤骨骼，让我冷得喘不上气。
　　“怎么，害怕吗？哦，可怜的孩子，让我来帮帮你。”说着一把拎起我就将我扔了进去！我还没起身，咣一声，棺材盖合死了！
　　狭小的空间别说翻身，抬头都费力，我用力敲了几下，就无望地放下手，躺在这黑暗的棺材中不动了……
　　我不是真正的吸血鬼，我也体会不到棺材对吸血鬼的重要性。我睡着了仍会翻身、呼吸、做梦，比起棺材，我当然更喜欢柔软的床铺。
　　可是……我必须学会忍受。
　　这漫长的十年之约，我只要一点点煎熬着忍耐过去……我不知道能不能信他，可至少，这是一个希望。
　　我闭上眼，怎么也睡不着。这时才明白他给我一天休息时间的动机，是为我能“好好”体验躺在棺材里的时光啊……
　　我在棺材里一动不动躺了一夜，无力反抗地倾听着黑暗中的幽魂低泣和囚犯哀鸣，就像在森森密林中只身度过一夜，鬼哭狼嚎经久不息。白天到来时，地下室变得稍微暖和些了，我终于得以睡去。日落时分自动醒来，恍然发现自己已被硬性调整成了吸血鬼的习性。
　　醒来不久，棺材盖被掀开，高贵优雅的兰古斯亲王微笑着出现在黑暗上方。
　　“感觉如何？”
　　我沙哑道：“还是床舒服。”
　　“是么……真可惜，以为你会喜欢呢。起来吧，作为初拥你的吸血鬼，我只是按惯例履行教导你的责任和义务，至于以后你想睡在哪儿，与我无关。”
　　我怔了怔。
　　他拍拍棺材：“跟我走，接下来是第三课。”
　　好敷衍的工作态度啊……
　　而且，原来折磨还没开始么……这些只是吸血鬼的入门指导？那么……真正的折磨又是什么样的？我真的能承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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