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之下

　　陆绎离京的消息，如同在原本就暗流汹涌的京城池塘里，又投入了一块巨石。
　　钦差身份、尚方宝剑、总督北境军务……这些耀眼夺目的头衔与权柄，在彰显圣眷隆厚的同时，也将他彻底推向了风口浪尖，更让留在京城的沈青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走的次日，那股被强行压抑住的暗流，便开始蠢蠢欲动。
　　最先发难的，果然是王司丞。
　　辰时刚过，案牍库内尚沉浸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王司丞便腆着肚子，带着两名心腹司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目光扫过库房内垂首忙碌的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正在核对一份漕运旧档的沈青瓷身上。
　　“沈协理。”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刺耳，“近日司内事务繁杂，永嘉侯府案虽了，但后续牵连甚广，卷宗整理、人员核查，千头万绪。
　　陆大人临行前，虽将案牍库协理之职交予你，但你毕竟年轻，资历尚浅，恐难以独力支撑这偌大库房之运转啊。”
　　沈青瓷放下手中的卷宗，缓缓起身，神色平静无波，对着王司丞微微躬身：“王司丞有何指教？”
　　王司丞踱步到她书案前，手指随意地翻动着摊开的卷宗，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刁难与试探：“指教不敢当。
　　只是本官身为司丞，总揽司内事务，眼看案牍库运转凝滞，效率低下，若耽误了朝廷清查大事，谁也担待不起。
　　故而思虑再三，决定暂时收回你协理案牍库之权，库内一应事务，暂由本官亲自接管，赵司尉从旁协助。
　　你呢，就专心整理你那些……陈年旧档即可，也免得劳累，辜负了陆大人的‘信任’。”
　　他特意加重了“信任”二字，语气中的讥讽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夺权，更是对陆绎安排的公然挑战。
　　库房内的书吏们闻言，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大气不敢出，目光在沈青瓷和王司丞之间偷偷逡巡，库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沈青瓷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陆绎刚走，这些人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她若此刻退让，不仅之前陆绎为她争取的权限将付诸东流，更会让她在青衣司内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些许威信荡然无存，后续的调查也将举步维艰。
　　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地迎上王司丞那带着得意与逼迫的视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司丞此言差矣。
　　下官协理案牍库，乃是奉陆大人之命，亦是依司内规程办事。
　　如今陆大人奉旨北上，司丞便要擅自收回成命，不知……可有陆大人手令？或是，司丞已得陛下新的旨意，可越过钦差，直接处置其离京前所安排之事务？”
　　她的话如同绵里藏针，直接点出了王司丞此举的僭越与不合规矩。
　　陆绎是奉旨钦差，他离京前的安排，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皇帝的意志，王司丞一个区区司丞，有何权力说收回就收回？
　　王司丞脸色一僵，显然没料到沈青瓷竟敢如此直接地顶撞他，而且言语如此犀利。
　　他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强压着怒火，色厉内荏地道：“哼！本官乃是依职权行事，整顿内务，何需陆大人手令？难道陆大人不在，这青衣司就无人做主了不成？！”
　　“司衙自有法度规矩。”沈青瓷寸步不让，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若王司丞认为下官办事不力，大可依照司规，列明证据，提请有司审议裁定。
　　若无凭据，仅凭司丞一言便要收回成命，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你！”王司丞气得指着沈青瓷的鼻子，手指都在发抖。
　　他确实拿不出任何像样的理由，纯粹是想借机打压这个靠着陆绎上位的“幸进之徒”，顺便掌控案牍库这个可能藏有无数秘密的关键之地。
　　没想到这沈青看似文弱，骨头却如此之硬！
　　眼看局面僵持不下，王司丞身后一名司吏悄悄拉了他的衣袖一下，低声道：“司丞，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来日方长……”
　　王司丞狠狠瞪了沈青瓷一眼，知道今日难以得手，只得悻悻地放下狠话：“好！好个沈青！你给本官等着！这案牍库，迟早要理顺！”说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库房内的书吏们看着沈青瓷依旧挺直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担忧，也有更深的忌惮。
　　这位年轻的沈协理，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难以对付。
　　沈青瓷缓缓坐回座位，面上看似平静，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
　　她知道，王司丞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仅仅是个开始。
　　陆绎留下的威慑力正在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她必须尽快站稳脚跟。
　　她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陆绎留下的玄铁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凉的“陆”字。
　　动用暗卫的力量来对付王司丞？不，杀鸡焉用牛刀，也容易授人以柄。
　　这令牌，是她最后的底牌，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动用。
　　眼下，她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以及……陆绎离京前，为她争取到的另一道护身符。
　　她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起草一份呈送给皇帝的密报。
　　内容并非直接状告王司丞，而是以协理案牍库、协助清查“玄翼”及北境关联事务为由，汇报近日梳理卷宗时发现的几处疑点，并在末尾，“不经意”地提及王司丞今日意图收回协理之权，可能影响后续核查进度，恳请陛下明示，此类事务当如何处置，是否需另行指派上官统筹云云。
　　奏折写得滴水不漏，既陈述了工作，又隐晦地告了一状，更将皮球踢给了皇帝。
　　她相信，皇帝既然能用陆绎，就不会轻易让陆绎留下的布局被下面的人破坏。
　　这份密报，就是她借来的“势”。
　　将密报用火漆封好，她唤来一名绝对可靠的、由赵司尉留下的缇骑，低声吩咐其通过特殊渠道，直接送入宫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知道，王司丞的刁难只是表象，真正的危险，来自于那些随着陆绎离开而变得更加活跃的“玄翼”残余势力。
　　接下来的几日，她敏锐地察觉到，司衙内外的气氛确实变得更加诡谲。
　　一些原本已被压制下去的、与永嘉侯府或张清远有牵连的低阶官吏，似乎又开始有了些小动作。
　　市井之间，关于北境战事不利、朝廷用人不当、甚至影射陆绎年轻冒进的流言，也开始悄然传播。
　　更有甚者，她安排在监察博古斋及几个可疑古董商附近的眼线回报，这几处的资金往来和人员流动，比之前更加频繁和大胆，似乎在紧急筹备着什么。
　　联想到慕容先生及其背后的“影先生”，沈青瓷心中警铃大作。
　　“玄翼”并未因陆绎的北上而收敛，反而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活动变得更加猖獗。
　　他们是在利用陆绎离京、朝廷注意力被北境吸引的空档，加紧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图谋！
　　是新的阴谋？还是……他们在京城，还隐藏着更大的、尚未被发现的据点或力量？
　　沈青瓷站在案牍库的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凝重。
　　陆绎将京城和她托付给她，这担子，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
　　前路迷雾重重，暗涌激荡。
　　但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唯有握紧手中的令牌与笔，在这孤城之中，独当一面，迎接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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