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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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


      张兴远指节绷紧,握着茶盏的手纹丝不动,腰背挺直如临战阵,一双鹰眸死死锁在周望舒身上。周望舒一双眸子平淡如水地望向他,不言不语,只待他情绪崩裂的那一瞬。
      “御史大人这一早请我二人吃茶,究竟是得了什么宝物,要与我等共赏?”
      阿苏在一旁出声,将周望舒的视线引了过来。
      “两位大人何必着急,”周望舒略坐直了些,收回了视线,执盏轻抿一口,“这漠北的奶与江南的茶混煮,倒是别有风味。不知二位饮来,觉得如何?”
      张兴远一碗茶喝得如坐针毡。他原以为这周望舒不过是个靠门路混入朝堂的纨绔,可几番交手,次次都如被掐住咽喉,仿佛自己那几根要命的辫子,早已被对方攥在掌心,而自己竟浑然不觉。
      阿苏的目光始终不离周望舒身旁那只木盒。他心中难安,尤其想到前几日散宜年与孟春私下对饮,更觉不妙。
      “呵呵,看来春意渐浓,天气愈发暖和了,连二位大人在我这儿都坐不住了。”周望舒笑意愈深,见二人神情紧绷,如履薄冰,心情愈发舒畅。
      “孟春,把盒中之物,分与两位大人看看吧。”
      他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挥手示意。
      木盒在阿苏与张兴远凝重的注视下缓缓开启。一叠叠信纸夹杂在账册之间,赫然入目。
      阿苏颤抖着手取出一张,只看一眼,瞳孔骤缩,胸口剧烈起伏。
      张兴远亦是面色铁青,手中信纸簌簌作响。
      “两位大人这是见鬼了不成?脸色如此难看,快饮口茶,定定神。”周望舒语气温和,亲手为二人续了茶。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阿苏又惊又怒,将信纸重重拍在案上。
      周望舒缓缓向后靠去,闲适地抬眼,“指挥使糊涂了,本官是陛下亲派的巡按御史,代天巡狩,纠劾不法。”
      “周月!你休要”张兴远的手已按上刀柄。
      “张将军,”周望舒声调依旧轻缓,却字字如冰,“你可要想清楚了。我这一身官袍,乃是陛下所赐。”
      只此一句,张兴远的手颓然落下。
      阿苏缓缓坐回椅中,嗓音低哑:“大人……有何吩咐?”
      “聪明。”周望舒颔首,“与明白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孟春,收起来吧。”
      待木盒合拢,他才再度开口:“黑水河冰销雪融,瘟疫也将平。这堤坝的旧账,是该了了。”
      阿苏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只不过,”周望舒话音一转,目光如冰棱般刺向阿苏,“堤坝可以炸毁,证据可以淹没,但国库的五十万两白银,总不能也这般随波消散了吧?”他指尖轻叩桌面,声声敲在人心上,“账面上,它们变成了夯土、木料、石方。可实际上,这些上好的建材,为何会出现在瓦剌人的土地上?阿苏大人,他日陛下问起,我该如何回复啊?”
      阿苏自然听出了画外音,只是要钱,这偌大的都司衙署掘地三尺也找不出多的。他眉头深锁,面上挤出一个苦笑:“下官只有一万两。衙署历年开支浩繁,银钱皆用于赈济灾民、抚恤流亡,实在是……”
      “没道理让陛下的五十万两白银,既修不成堤,反倒资了敌吧?”周望舒倾身向前,目光如淬冰的刀刃,“一万两,你就想买回两颗从头到脚都烙着‘通敌’二字的项上人头?张将军,阿苏大人,你们觉得——这命,是不是卖得太贱了?”
      张兴远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作响:“周月!要谈交易就敞开了谈!何必句句带刺!”
      “张将军误会了,”周望舒指尖轻抚盏沿,声线冷峻,“我不是在谈交易,我是在谈——生死。”
      他眼风淡淡扫过二人,语气倏然一转,轻若絮语,却重若千钧:
      “更何况,二位觉得,你们的人头,在陛下眼中……又值多少?”
      张兴远怒目欲言,却被阿苏一把按住手腕,硬生生拽回座上。
      张兴远瞥了他一眼,不忿地憋出一句“没钱”。
      “既然将军一时囊中羞涩,捉襟见肘,那这笔账,不妨留待回京之后,再与张家慢慢清算。张府这么高的门槛,想来不会没钱。”周望舒语调轻快地起身,行至阿苏身旁时,脚步微顿,俯身低语:
      “至于阿苏大人的账,可要在我离开东北之前,一笔一笔结清才好。否则……下一任都司指挥使是谁,本官可就不好代为担保了。”
      他言毕含笑,竟亲自将面如死灰的二人送至门外,举止从容,宛若送别故友。
      返身回屋,他取出早已拟好的奏本,郑重盖上官印。
      “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师。”他对孟春吩咐道,语气平静,眼中却深不见底。
      奏本中只字未提张、阿二人私卖建材于瓦剌之事,仅以“物料虚耗、监管失职、天灾无情”十二个字概括。他深知,边关需要制衡,朝局需要稳定——而现在,还不是打破平衡的时候。
      黑水河的冰,到底还是化尽了。
      春水汤汤,清澈见底,连河底那些沉寂一冬的卵石都清晰可数,再不见昔日漂浮的秽物与不祥的死寂。
      周望舒收到百里外来信,说白术已大好,不日便将与回春、春杪启程折返。
      动身前,白术去见了阿济格。
      “阿济格将军,你会是一位好将军的。”白术粲然一笑,脸上虽还有一层浅浅的病态,但那抹笑容足以让人忽视掉身上的病气。
      如今的阿济格,已不单是散叉一城的神。他周身那股曾被瘟疫与绝望笼罩的阴翳,已随春风散去。
      “白先生说笑了。”阿济格摆手,两侧护卫应声而动,将沉重的大门缓缓推开,任晨光涌入,“救了这座城,救了万千百姓的,是您。”
      天光乍破,映亮门外景象:
      “索伦部众,在此拜谢恩都里!求恩都里宽恕我等愚昧!”
      为首的一人正是城外见过的那位老首领。他脸上的伤已然结痂,换上了一身洁净的皮袍,领着身后数百族人,朝着白术与阿济格,行了一个最庄重的抚胸跪礼。许多人手中捧着柳枝与晒干的草药——那是萨满眼中能驱散邪祟、连接神灵的圣物。
      白术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
      “诸位请起。医者本分,不敢受此大礼。”他上前将老首领扶起,“此时春风和暖,正是回归故土、播撒种子的时节,快带族人回家吧。”
      “白先生,是我们有眼无珠,误解了您,还让您身受重伤……恳请您宽恕我们的罪过。”老首领声音哽咽,再次深深俯首。
      “误会既已解开,便让它随风而去罢。”白术温和地笑了笑。
      此时,人群中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一个约莫九岁的少年钻了出来,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倔强,双手高捧一柄镶嵌着兽骨的匕首——那是萨满仪式中用于献祭的礼器。
      “白先生!当初是我刺伤了你!”他声音发颤,却努力挺直脊梁,“现在,你也刺我一刀!我们……我们便两清了!”
      白术静静地注视着他,未发一言。
      春风掠过,拂乱少年枯草般的发丝,又缓缓将它们抚平。
      “呼——”白术轻轻吐了口气,目光落在寒光闪烁的刀刃上,“你确实,欠我一命。”
      “对不起!”少年浑身一颤,头颅垂得更低,捧着匕首的双手却固执地高举。
      白术的手终于抬起,缓缓握上刀柄。
      “是把好刀。”他指腹摩挲着冰冷的纹路,声音低沉下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身手既好,将来该用他来守护你的族人。”
      他并未挥刀,反而将匕首轻轻推回少年怀中。
      “你的命,我先记着。好好活着,你的命,除了我,谁也不准取。”
      言毕,他转身,墨衫在春风里拂过一道利落的弧,踏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轮辘辘,碾过复苏的土地,渐行渐远。身后,是数百索伦部人长久的、无声的抚胸礼敬,与黑水河一道,融入了这片被慈悲洗涤过的春天。
      此间事了,白术便随着回春堂的车队一路南行。车队穿过初现绿意的草原,在平原城停驻歇脚。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肩头搭着汗巾的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
      “住店。”春杪利落地抛下一块银锭,顺势与小二攀谈起来。
      “嘿,您几位是没瞧见!”一提到近日战事,店小二立刻眉飞色舞,比划起来,“那位小张将军可真了不得!杀起敌来那叫一个猛!手起刀落!嚯!敌酋的脑袋就跟西瓜似的,‘咕噜’一声就滚地上啦!”
      围观的茶客们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个个伸长了脖子。
      “我可听说了,”另一桌的客人也忍不住加入,双手在空中夸张地比划着,“小张将军那柄长刀,有这么长,这么宽!寒光一闪,莫说是人的脖子,就是块顽石,也得被劈成两半!”
      “古人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大丈夫当如是,驰骋沙场,这才叫威风!”那少年一双眼睛锃亮,在听到刀时,更是舞上了两招。
      “可不是嘛!俺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定要去投军!叫那些瓦剌蛮子一个都回不去!”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捶了下桌子,碗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旁边喝酒的同伴笑着揶揄:“就你?现在去也不晚,小张将军的人马还在城外扎着呢。”
      汉子顿时泄了气,讪讪道:“俺……俺倒是想去。”
      “得了吧你!”另一人毫不留情地揭短,“上回征兵,你让人家一棍子就给撵出来啦!人家小张将军征兵是有章法的,个子不够、年纪太大的,一律不要。”
      众人的哄笑声中,唯有角落里的一个少年眼睛亮得惊人,紧紧攥着拳头,听得入了神。
      “真……真的吗?”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那还有假!”
      少年不再多问,猛地站起身,将两枚铜板“啪”地按在桌上,扭头便冲出了客栈。
      此时,周遭的谈资已从沙场传奇变成了前街寡妇和后巷哑巴的琐碎是非。白术听得兴味索然,便对春杪微一颔首,主仆二人一同往二楼的客房去了。
      二楼窗外是一条宽阔的长街,两侧柳树依偎,春风过处,嫩绿的柳条便漾开一片柔软的波浪。日光倾泻,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算称得上“浮光跃金”。街道很宽,容得下两辆马车擦肩而过,容得下许多的擦肩而过。
      白术斜倚窗边,指尖轻轻翻过书页。经历这场瘟疫,他眉宇间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沉静,但偶尔抬眼时,眸子里仍会掠过一丝属于少年的清澈。
      春杪静立在一旁,目光不经意落在窗边的身影上。不知怎的,他竟从那专注的侧影中,窥见了几分周望舒当年的影子——不是如今的深沉,而是那种初入世途时,将锐气藏于温和之下的姿态。
      那日之后,白术再未提起周望舒,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于他而言,侍弄手边的草药,比追问过往更令人心安。
      楼下长街忽闻马蹄声急,一道玄色身影如风掠过。蟒纹曳撒在春风中翻飞,马背上的少年青丝飞扬,空气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梅香。
      梅香惊扰了柳树,却未曾惊扰楼上的人。白术仍垂首看着医书,并未察觉窗外的动静。
      “师父!你看到没有?”回春猛地推门探头,声音雀跃,“方才小张将军带人出城了!他骑马的架势,比江湖上那些侠客还要威风!”
      白术从书卷中抬头,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怎么,你也想去做个百夫长?”
      他转头望向窗外,却只见到柳条在风中轻摇。
      “我才不要!”回春皱皱鼻子,一屁股坐在白术对面,“我要回回春谷!这辈子都不来奴儿干了!太冷了!”
      他扯着白术的袖子,声音带了点撒娇:“陈叔他们都回去了。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吧。”白术轻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锁骨处的司南佩。那一刻眸光中多了几分柔情,也仅仅是一瞬间。
      “太好了!我去买些糕点路上吃!”回春欢呼着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春杪,”白术转向一旁的春杪,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辛苦你陪他去一趟,别让人骗了去。”
      春杪含笑应下:“白先生可要带些什么?”
      “不必了。”少年摇摇头,重新捧起医书,沉浸其中。
      那日,春杪和回春采买了不少吃食,足够一路吃到京师。
      他们的马车走得从容,走走停停,花了一个月才抵达京师。
      “嘿,你们听说了吗?那位镇北将军下狱了!”
      刚进京师,茶肆里的议论便飘进耳中。
      “什么?谁做的?”
      “还能有谁,那位周御史周大人啊!”
      “周?没听过这号人物啊。”那人露出些疑惑,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有头绪。
      “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常宁侯,那个混世魔!”
      “原来是他!”问话的人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随即又困惑,“可他是个混世魔啊,不是说搅和了慕吟阁的案子吗?陛下怎么还会派他去查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啊,是张家不小心得罪了常宁侯,这才被送进了诏狱。”
      “真是睚眦必报!”
      “谁说不是呢。所以啊,千万别去招惹常宁侯。”
      两个人好一阵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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