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中央洲联盟大厦，会客厅。

　　杰尼——此刻化身为“詹姆士”先生——此刻正襟危坐在会客厅一侧的高背访客椅上。
　　得益于南北洲情报部门堪称出类拔萃的战术级化妆术，杰尼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精英商务范儿。
　　不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剪裁得体，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平光镜，像是直接从《星际商务礼仪高阶指南》里拓印下来的，浑身上下挑不出半分错处。
　　额，只是看着而已。

　　这位“詹姆士”浑身上下，挑不出半分属于“杰尼”的粗粝或狡黠。
　　唯有在他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枚不起眼的哑光黑色的小巧玩意儿，正无声无息地将周遭的一切细微的动静，尽数吸纳、编码、传输向遥远的接收终端。

　　与此同时，停泊在联盟大厦外围指定空港的一艘外观低调的星舰内，气氛则截然不同。

　　迪克绷着一张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专业冷静且沉默寡言的助理。
　　不过他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面前悬浮的实时监控画面上飘，既像是个守在三维全息剧直播前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关键镜头的狂热粉丝，又像是在观测即将喷发的火山，担忧一眨眼就错过天崩地裂的壮观景象。

　　杰尼耳道内嵌的微型骨传导耳机里，忽然飘来沈洛的声音。
　　哪怕声音经过加密频道传输，还带着一丝电流杂音，但依旧不妨碍杰尼听出对方此刻闲适的心情：“放轻松，戴伙计。深呼吸，你就当是来中央洲大剧院里演一场公益话剧。观众就两位，一位是拆台的，另一位是……嗯，专业拆台的。但没事，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吧？”

　　杰尼为了保持着完美的商业微笑，嘴唇几乎没动，声音从牙缝里丝丝缕缕地挤出来，咬牙切齿道：“熟。熟得能倒着背、拆成单音节重组、再用摩斯密码敲出来都不会错……可是老大，我现在心跳很快，你说我这要是穿帮了，被戴维那双眼睛看出点什么，或者更糟，被首长他当场拆穿……南北洲明年的财政预算，还有咱情报处那点见不得光的活动经费……”
　　“放心，穿不了。”沈洛说话调子依旧懒懒散散，还用一种谜之自信打断他，“按剧本走，一步都别错。戴维是谨慎，但不是神仙。谢祈……他今天大概率不在状态。”

　　没等杰尼追问首长今天为何不在状态，会客厅那扇光滑的合金门忽然向一侧滑开。
　　进来的却不是谢祈。

　　年轻的秘书戴维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蓝色联盟常服，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官方微笑，多一分显得虚假，少一分又显得冷淡，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唯独眼神跟台精密扫描仪似的，在杰尼身上扫来扫去，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放过。

　　“詹姆士先生，欢迎来到联盟大厦。”戴维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首长今日的议程安排非常紧凑，暂时无法亲自接见您。先由我代为初步接洽，了解贵方的合作意向与方案概要。”

　　接下来二十分钟，堪称一场教科书级的外交辞令太极推手。
　　戴维守得滴水不漏，将杰尼的一切试探、引导、甚至略显尖锐的问题，都用最官方、最安全、最不承担责任的言辞轻轻拨开。
　　他话语里的信息密度低得惊人，三棍子下去，未必能打出一个有实质内容的闷屁。

　　杰尼则严格按照沈洛预先准备好厚达三十页电子文档的“剧本”，开始照本宣科。
　　话题从一开始就围绕着《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的技术支持可行性、潜在伦理框架冲突、具体实施路径的阶段性挑战……各种打转。
　　他讲得逻辑清晰，数据详实，引用的案例也是近期公开报道过的，听起来煞有介事，诚意满满。
　　可坏就坏在，在戴维那堵无形的“棉花墙”面前，所有的努力都像是没头苍蝇在玻璃罐里嗡嗡乱撞，华丽，热闹，却死活碰不到罐子外面那个真正的目标。

　　杰尼的耐心肉眼可见地告急，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不过全被定妆粉牢牢锁住。
　　终于，在戴维又一次用“我会将贵方的关切详尽记录并转达”这种万能句式搪塞过去后，杰尼决定不再按部就班。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刻意端出几分商人特有的时间紧迫感：“戴秘书，首长日理万机，我们自然充分理解，也深感敬佩……但此次我们跨越数个星域前来，不仅仅是提交一份书面方案。我们还带来了科技实验室最新的自适应核心算法模型原型机。根据我们的初步测算，这套模型如果整合进法案中规划的基层服务节点，能够直接将响应与处理效率提升至少百分之三十七点五。这里面涉及到一些极为关键的核心技术参数，以及现场环境适配性的微调演示……这些，恐怕都需要决策者，也就是首长本人，亲自过目、体验，才能做出最准确的评估。”
　　“不知道，能否请首长百忙之中，拨冗哪怕……十分钟？

　　戴维的笑容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去看个人终端上的日程表，直接就温和坚定地回应：“首长此刻正在处理一份紧急的跨星域协调公文，事关重大，确实无法中断。您不妨先与我沟通所有的技术细节与演示需求，我保证会一字不落地向首长转达。”

　　杰尼急得冒火，频道里忽然传来沈洛的低笑：“哼，标准的戴维式防御。杰尼，你别跟他继续磨洋工了，没用的。听我指令——你现在，突然站起来。对，就是现在，动作要干脆，要表现出你的愠怒和不悦，然后说‘既然如此，看来今天时机确实不巧。那我就不多打扰了，等首长得空时，再另行预约时间。’然后拎包，转身，作势要走。记住，别犹豫，别回头，别拖泥带水，要演出那种‘我的时间也很宝贵，不是非你们不可’的气势。”

　　杰尼虽然心下疑惑，这跟原定“软磨硬泡”的策略似乎背道而驰，但他还是在沈洛话音落下的瞬间，霍然起身！
　　接着，他拎起放在脚边的黑色皮质公文包，收敛起脸上那标准的商业微笑：“看来今天时机确实不巧，是我冒昧打扰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耽搁了。等首长方便时，再另行预约时间详谈。告辞。”
　　说罢，他就迈步就向门口走去。

　　“请稍等。”戴维果然出声了。
　　虽然他的表情依旧镇定如初，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但语速却比刚才快了那么一丝丝。
　　“詹姆士先生，请理解。”戴维的声音放得更缓，“首长他……近期工作强度极高，连续多日睡眠时间严重不足。作为他的贴身秘书，我的首要职责是确保他的健康与高效工作状态。我不希望一些……临时性的、并非绝对紧急的商务接洽，耽误了他本就极其宝贵的休息时间。”

　　星舰指挥椅上，沈洛在慢悠悠地打了个响指：“你看，戳中七寸了。戴维这小子，这辈子最怕的就两件事。”
　　“一是谢祈真的累垮了，那他这个秘书长万死难辞其咎；二是他自己判断失误，拦下了至关重要的事情。杰尼，趁热打铁——现在，你转回身去压力他。就说‘戴秘书，我深表理解，也对首长的敬业精神深感钦佩。但是，星际跃迁一趟，时间成本、能源成本、乃至我为此调整的其他商业安排，代价不菲。我方的时间窗口同样有限，如果今日无法见到决策者，对技术方案进行关键性确认，那么这笔涉及重大战略方向的技术合作……恐怕我们内部需要重新评估其优先级和推进时间表了。’”

　　杰尼依言复述，将沈洛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对对方立场的体谅，又清晰表达了己方不容忽视的底线和潜在损失。

　　戴维沉默了。
　　几秒后，杰尼看见戴维快速在手腕处的个人终端上敲击了几下，虚拟光屏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似乎是在快速浏览什么内部日程或健康状况记录。
　　最终，这位年轻秘书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稍坐片刻。我去向首长请示一下。请务必在此等候。”

　　五分钟后，会客厅的门再次无声滑开，谢祈出现在门口。
　　而他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困倦。

　　一缕栗色的发丝脱离了发胶，慵懒地垂落在光洁的额前，谢祈的眼底挂着淡淡的青影，整个人透着股没睡醒的冷淡，连周身的气场都比平时柔和了几分，少了些生人勿近的锐利。
　　他甚至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站在门口，微微偏头，抬手掩了掩口，极克制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那模样，像极了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在阳光下午睡初醒时的懵懂。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将目光投向会客厅内正襟危坐的杰尼，眼神里带着点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

　　戴维跟在他身后半步，低声解释：“首长，詹姆士先生及其代表的公司，声称带来了一套极其紧急且关键的技术优化方案，涉及到《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基层实施的几个核心痛点，坚持需要您亲自过目、现场确认某些参数……我看您最近连续加班，实在疲惫，本意是让他们改期，但对方强调时间窗口和成本问题……”
　　谢祈摆了摆手，没让戴维说下去，声音微哑：“知道了。方案呢？拿来我看看。”

　　杰尼瞬间进入“詹姆士”的终极表演状态。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携带的全息投影终端。伴随着一道柔和的蓝光闪过，那套逻辑严密、数据详实、视觉效果堪称炫目的全息技术方案，当即铺满了会客厅中央区域。

　　杰尼清了清嗓子，开始口若悬河。
　　从算法底层的神经拟态架构，讲到能耗优化与散热管理的创新设计；从对现有社会服务模式的潜力，讲到长期运行可能面临的伦理风险与管控预案……他讲得天花乱坠，引经据典，时不时插入几个听起来高大上的专业术语，唾沫星子几乎要在那全息光线构成的虚拟景象里具象化。

　　而谢祈在主位上坐下，单手支着线条优美的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他的眼神似乎……放空了。
　　目光看似落在那些炫目的全息影像上，却又像是穿透了它们，看向了某个遥远而虚无的星系。
　　魂飞天外，心思显然飘去了与眼前商务会谈毫无关系的维度。

　　星舰里，沈洛正紧紧盯着面前高分辨率监控屏幕上实时传回的画面。
　　眼见谢祈那半阖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的侧脸，他心里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又忍不住泛起一丝恶劣的调侃。

　　沈洛忍不住对着私人频道小声嘀咕：“啧……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就是抱着睡了一觉，至于困成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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