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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执千灯入梦来(四)
楚晞脸上笑意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阴霾。“孙大人乃开国元勋之后,德高望重,若能识时务,顾全大局,本王自当以礼相待,这御史大夫的位置,依旧稳如泰山。”
“我呸!”孙聿须发皆张,怒目圆睁,“礼?你也配谈礼!老夫告诉你,就算你机关算尽,侥幸得逞,坐上了这把椅子!”
他抬手,颤抖却坚定地指向那九龙宝座,“你也坐不安稳!自古帝王,需承天命,顺民心,乃中原正统!”
“岂是你这等……身负蛮夷之血!来路不明的杂种所能觊觎染指的!”
“杂种”二字,让寂静的大殿中空气陡然凝固。
楚晞敲击扶手的手指,蓦然停住。
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幽暗的瞳孔中,仿佛有风暴在无声酝酿。殿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他慢慢坐直身体,目光落在孙聿因激动和伤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脊背上,看了片刻。
然后,他极轻地抬了抬手。
“孙聿,”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殿前失仪,辱及先太后,大不敬。依律,当斩。着即拖出午门,明正典刑。孙氏一族……男丁十六岁以上皆斩,女眷没入掖庭,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命令下达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
两名如狼似虎的黑甲侍卫立刻上前,架起孙聿。
孙聿奋力挣扎,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而悲壮:“好!杀得好!老夫不怕死!我南朝大好河山,铮铮铁骨的男儿无数,岂会惧你区区魑魅魍魉!”
“为社稷,为黎民,老夫断不会折腰事贼,苟且偷生!楚晞!你今日所作所为,必遭天谴!老夫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高楼起,看你……楼塌!”
嘶吼声渐远,最终消失在殿外深沉的夜色里。
楚晞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目光,转向殿中另一侧,同样跪伏于地,却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名官员身上。
“聂大人,”楚晞重新靠回椅背,指尖再次开始有节奏地轻敲,目光落在聂怀璋低垂的头顶,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笑意的慵懒,“孙大人的风骨,令人敬佩。却不知聂大人……意下如何?”
聂怀璋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声音清晰而恭顺,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坚定:
“臣,聂怀璋,唯殿下马首是瞻!殿下乃皇室血脉,天潢贵胄,如今陛下蒙难,国不可一日无主,殿下临危受命,暂摄朝政,乃顺天应人之举!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楚晞闻言,唇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
“聂大人深明大义,甚好。”他微微倾身,语气和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那么,就劳烦聂大人,以你中书侍郎的身份,即刻拟旨,通告各道、州、府、县。”
聂怀璋连忙应道:“臣遵命!请殿下示下。”
楚晞缓缓道:“旨意需言明,陛下不幸为奸人所害,落水失踪,你已亲眼验看过‘遗容’,证实陛下确已蒙难。国遭大丧,然社稷不可久虚。兹由本王,以皇叔之尊,暂摄国政,代理朝纲。在未彻查清楚谋害陛下的真凶之前,各州府需严守辖地,密切配合皇城调度。凡此期间,除了从这长安皇城中发出的号令,其余任何自称奉陛下密旨或遗诏者……”
他顿了顿,眼中幽光一闪,声音陡然转冷:
“……皆视为借机谋反、祸乱江山的乱党贼子!命各州府严加甄别,万万不可轻信了什么‘假圣旨’,以致贻误时机,酿成大祸。”
聂怀璋手心渗出冷汗,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叩首道:“臣,领旨!必当依照殿下吩咐,拟妥诏书,尽快发往各地!”
楚晞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拟旨。
聂怀璋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大殿,脚步略显仓促。
空阔的宣政殿内,又只剩下楚晞一人高坐于龙椅之上。跳动的烛火将他玄色的身影投在身后巨大的屏风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冰凉的、雕刻着栩栩如生龙纹的鎏金扶手,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望着殿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唇边那抹笑意,妖异而冰冷。
一名身着浅碧宫装的侍女垂首趋步而入,在阶下不远处跪下,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启禀殿下,长秋宫那边……夜姑娘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试穿皇后冠冕和礼服。奴婢们……实在劝不动。”
楚晞抚触龙纹的手指微微一顿。
长秋宫,历来是中宫皇后居所。他尚未正式登基,却已迫不及待地将夜绫柔安置进去。
“不肯试?”他重复着这三个字,语调平静,听不出喜怒,但那双桃花眼中慵懒的笑意却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测的深意。他并未对侍女发火,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缓缓站起身。
玄色衣袍如水般滑落,他步下丹陛,朝殿外走去。“无妨,本王亲自去劝她。”
长秋宫距离宣政殿不算近,但楚晞步履从容,穿过夜色中寂静得有些过分的宫道。沿途侍卫宫女见他,无不屏息垂首,恭敬行礼,气氛压抑。
还未走到宫门,便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女子愤然尖锐的声音,夹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
“滚开!都给我滚开!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
“姑娘息怒……这是殿下的吩咐……”
“他的吩咐与我何干!拿走!统统拿走!”
楚晞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进去。殿内灯火通明,却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被撕扯过的华美衣料、摔碎的茶盏、倾倒的花瓶。
几名宫女太监瑟缩在角落,面色惨白,见他进来,如同见了救星,慌忙跪倒行礼。
楚晞摆了摆手,目光掠过满室凌乱,最终落在殿中央那个身影上。
夜绫柔穿着一身素白的旧衣裙,长发未绾,凌乱地披在肩头。她背对着门口,肩膀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身来。
烛光映照下,她清丽的面容因愤怒而染上薄红,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狠狠瞪向走进来的楚晞。那眼神,像极了被困绝境却仍亮出爪牙的小兽。
楚晞挥退了所有宫人。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
他缓步走近,在距离她几步之遥处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上,竟又漾开了温和无害的笑意,仿佛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和满地狼藉都不存在。
“柔儿不喜欢尚衣局送来的礼服样式?”他语气柔和,带着纵容般的询问,“无妨,本王明日就命她们重做,直到柔儿满意为止。或者,柔儿想要什么样的,画了图样来,让她们依样裁制。”
“来路不正的东西,穿在身上都嫌脏!”夜绫柔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楚晞,你以为你用这种手段抢来的东西,就能坐得稳吗?!”
“来路不正?”楚晞轻轻重复,笑意更深,眼底却无丝毫温度,“柔儿,你读史书,当知自古成王败寇。胜者书写历史,败者湮没尘埃。何谓正?何谓不正?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说了算。”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因愤怒而更显生动的脸庞上流连,“再说,我楚晞看中的人,理应得到这天下最好的东西。楚怀黎那个懦夫,顾忌这个,忌惮那个,连个名分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给他心爱之人。可我不同……”
“你当然不同!”夜绫柔尖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你是个疯子!一个为了权位不择手段,把所有人都当作棋子的疯子!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无论前朝还是当今,但凡有利用价值的,都在你的棋盘上!”
楚晞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忽然上前一步,伸手,用手背极其轻柔地触上她光滑却紧绷的脸颊。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亲昵,也带着一种评估物品般的冷静。
“棋局?”他低笑一声,声音却冷了下来,“柔儿,以为你那位父王,就是什么清白无辜的好人么?”
夜绫柔身体一僵,想要避开他的手,却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扣住了下颌,力道不大,却让她无法挣脱。他逼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话语却如淬毒的冰锥:
“当年本王尚且年幼,随皇兄奉前朝皇帝旨意,去镇压河东饥民暴动。你知道那场所谓的‘天灾’是如何起来的吗?”他盯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你那位看似清廉仁厚的父王,私自扣下了朝廷拨发的赈灾粮饷,中饱私囊!整整三个州府,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你胡说!”夜绫柔奋力挣扎,眼中却已不受控制地涌上泪光。
“史书寥寥数笔,记作‘河东大饥,民变,平之’。可那背后,是十万活生生的饥民死于非命!”楚晞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楚的戾气,“那是十万个家庭!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兄弟姊妹?他们的血,他们的命,就因为皇室宗亲的贪婪,化作了史书上冰冷的数字!”
他松开钳制她下颌的手,指尖却仍流连在她颊边,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语气却又恢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所以啊,柔儿,本王少时便立誓,若有朝一日,能执掌这天下权柄,定不会让百姓再遭如此荼毒。你父王……他该庆幸,他还有你这个女儿。”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语,如同情人呢喃,内容却残酷无比:“否则,本王绝不会让他死得那般……痛快。”
“骗子!疯子!你污蔑我父王!”夜绫柔被他话语中透露的巨大信息量和冰冷的恨意冲击得心神俱震,最后的理智崩溃,她猛地抄起旁边案几上一个尚未摔碎的白玉花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楚晞头上砸去!
楚晞没有躲。
“砰!”
“哗啦!”
花瓶结结实实砸在他的额角,瞬间粉碎!尖锐的瓷片四溅,几片划过他的脸颊,留下细微的血痕。猩红的血立刻从他乌黑的鬓发间涌出,顺着他光洁的额头,俊美无俦的脸颊蜿蜒流下,划过苍白的皮肤,滴落在玄色的衣襟上,晕开暗色的湿痕。
鲜血与那张妖异的脸庞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凄艳诡谲的美感,如同雪地中骤然绽放的红梅,带着毁灭性的吸引力。
夜绫柔举着残留瓶口的手僵在半空。她没想到他竟然不躲!看着那刺目的鲜血汩汩流出,顺着他完美的下颌线滴落,她心中翻涌的愤怒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惊骇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取代。
楚晞抬手,用指尖随意抹去流到眼角的血,动作优雅依旧。他看着她错愕的脸,甚至勾起唇角,笑了笑。那笑容映着额角的鲜血和眼中的幽光,邪气四溢。
“这样,”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气可以消些了吗?”
夜绫柔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言语。
楚晞又向前一步,几乎贴到她面前,无视额头的伤口和流血,伸手拂开她颊边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乖乖的,”他凝视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与命令,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宣告:
“做我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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