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反赌司女官

　　十五年前，沈墨八岁。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不叫沈墨，叫阿风，而他的生母，是江南饶有名气的才女尹忆兰，不仅精通琴棋书画擅诗文，容貌也是冠绝全城，名声在外。

　　他的出生，也是源于景欢帝的一次微服私访，这位年轻的帝王正是年轻气旺的时候，听闻尹才女的美名，与她结下的一段露水情缘。

　　他们相处才短短十日，当时景欢帝刚登基，时局不稳，不敢轻易接她回京，在留下信物后，便匆匆离去。

　　一月后，尹忆兰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思量再三，她决定将孩子生下，并隐藏起他的身世，对外宣称他是过继来的远房表亲。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所以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远离这些纷争，能够过上如风般自由的日子。

　　八岁的阿风，本该如她娘亲所期盼的那样，无拘无束，快乐成长，但这一切，都在他八岁那年发生了变化。

　　那日小阿风扑在尹忆兰膝头，扬起稚嫩红润的小脸，语气脆生生道：“娘亲，我今日将《诗经》最后一篇背下啦，我是不是很厉害！”

　　尹忆兰慈爱地摸了摸阿风的头，道：“嗯，厉害，我们小阿风最厉害了。”

　　“娘亲，我什么时候能在外人面前也能喊你娘亲啊，我不想当娘亲的弟弟了。”

　　小阿风小脸耷拉下来，尹忆兰俯下身子，认真的看着他道：“阿风，你要知道，名讳皆虚，重要的是，你现在能时刻和娘亲在一起，如此想，是不是觉得觉得好受多了。”

　　阿风小脸瞬间又明媚起来：“嗯！我要永远和娘亲在一起。”

　　“砰——”

　　大门不合时宜地被人从外面撞开，母子两均被吓了一跳。

　　“不好了小姐！老爷他出事了！”

　　听到下人秀儿所言，尹忆兰蓦然站起来。

　　“什么？！”

　　在下人断断续续地描述中，尹忆兰才得以拼凑出事情的全部经过。

　　原来是尹老爷做生意失败，被有心人所得知骗至赌场，将所有的家底几乎都输了个干净，现在债主已经登至门口了！

　　尹忆兰听罢，呼吸骤然急促，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蹲下来抓住阿风的胳膊叮嘱道：“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阿风都不要出来，好吗？”

　　阿风显然意识到什么，喃喃：“娘亲……”

　　“秀儿，照顾好阿风，必要时直接带他出府。”尹忆兰转身进了卧房，翻找出一枚玉佩，交到秀儿手中，“出府后，带风儿去蓟京找沈家沈万青，当年老爷对他有相助之恩，他会帮忙照顾风儿的。”

　　“另外告诉沈万青，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暴露阿风的身世，知道吗？”

　　秀儿瞳孔里满是震惊：“那小姐你怎么办？”

　　“我若走了，老爷怎么办？”尹忆兰反问。

　　秀儿失语，最终咬牙应下：“奴婢知道了。”

　　尹忆兰最后再摸了摸阿风的脸，温柔的神情像往常一样。

　　随后阿风看着娘亲站起身，朝屋外走去，他冲着她的背影问道：“娘亲，你会来接阿风吗？”

　　尹忆兰没有敢回头，因为她知道，一旦回头，她就走不了了。

　　“会。”尹忆兰的声音带了些哽咽，“所以阿风要答应娘亲，然后要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好好长大，知道吗？”

　　“阿风记住了！阿风会等娘亲回来！”

　　这也是阿风最后一次和自己娘亲对话。

　　当他在屋里听见尹忆兰发出的尖叫声后，阿风发了疯似地往外冲去。

　　秀儿眼疾手快想拦住他，但阿风的力气非常大，不是一个瘦小的婢女能拦得住的，只是堪堪拉到厅门的位置，不让他直接冲到人群去。

　　阿风的嘴被秀儿的手死死捂住，透过窄窄的门缝，他看见娘亲和那些彪形大汉对峙，甚至大打出手。

　　那些人将尹忆兰的发髻弄散，衣襟扯烂，将她的身体踩在脚下，并发出扭曲的狞笑，仿佛在他们眼里，这个女人只是个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

　　阿风知道，娘亲可是最注重形象的，平时就是有一根头发落下来，也要回房重新梳整一遍。

　　阿风将秀儿的手掌咬出血，秀儿强忍疼痛，在阿风耳边小声道：“小少爷，我们得走了。”

　　泪水几乎将阿风的视线淹没，他想不明白，明明刚刚娘亲还夸了自己，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地将《诗经》背下来了，为什么娘亲还要和自己分离。

　　“别看了！”

　　秀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阿风整个人抱了起来，阿风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只能从模糊的视线中，看着自己的娘亲离自己越来越远，然后变成一个小点。

　　就这样，阿风在秀儿的带领下，坐上马车，踏上了北行的道路。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哭得肝肠寸断日夜不分以外，其余赶路的日子，他都没什么表情，好似最开始日子，他已将生平所有的泪都哭干了。

　　秀儿十分担心他，怕他哭傻了，也会问他现在怎么样了，但是阿风始终是摇摇头，并不说话。

　　直到那一日，他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透过窗户看见南飞的燕子，他才说了这些日子的第一句话。

　　“燕燕于飞……”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念及过往，他跟着娘亲咿咿呀呀念诗的场景，想起那双温柔的手掌，他再也守不住自己的情绪。

　　“娘亲，阿风好想你啊。”

　　……再后来，阿风便到了蓟京，见到了尹忆兰口中的沈万青。

　　那是个极为和蔼的中年男人，在听到他们家的遭遇后，看他的眼神满是心疼和担忧。

　　后来，阿风便更名为沈墨，成了沈万青的义子。因为他不习惯与这些陌生人相处，沈万青便给他在外面找了间房单住，为此还传出了私生子的谣言。

　　至于他皇子的身份为何暴露，源于沈万青某次做生意时开罪了蓟京的勋贵，为了自保，不得已才为之。

　　在沈墨秘密进京面圣后，两年前便随沈家搬迁通城，再后面沈家成了通城首富，接下来的事情，便都知晓了。

　　听完了沈墨讲述了这一切，林芷久久没有回味过来，她嗓音艰涩：“你娘亲……后来她怎么样了？”

　　“其实我与她分开没多久，她便不堪羞辱自杀了，但是他们都瞒着我。”沈墨语气有数不尽的伤感，“等我慢慢长大了，心里也慢慢有了猜测，直到我舞勺之年逼问义父，才得知了她的死讯。”

　　那个说要接她回家的人，终是失了言。

　　林芷也是猜到了这结局，但心里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都过去了。”沈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所以嘛林姑娘，我和你其实很像。”

　　“我们仇恨的都是同一个东西，所以当初圣上问我愿不愿意去做，我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说是不是？”

　　“林姑娘……林姑娘？”

　　然后他就看见了头歪在一边、睡得正酣的某人。

　　怎么会有人坐着都能睡着？

　　他有些宠溺地笑笑，将喝空的杯盏从她手中取下，此时正值春季，夜露微凉，沈墨将自己身上的外衣取下，小心地盖在少女的身上。

　　大概是坐着没什么支撑，女孩上半身的重心不断侧移，直到达到某个临界点——

　　她的头精确无误地抵在了沈墨的肩头。

　　沈墨：“……”

　　余光中，少女容颜恬淡，她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如蝶翼扑闪，月辉在她的脸颊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长夜温柔，万籁沉寂。

　　沈墨与这长夜一同沉默着，他没什么睡意，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任由时间缓缓流逝。

　　他没来由地想，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直到有阵夜风疾劲吹过，身上忽起了冷意，他才后知后觉夜已深了。

　　而某人如今早已睡得不省人事，任他如何唤都不醒，无奈之下，只能将少女拦腰抱起，一跃下了屋檐。

　　……待将少女放于床铺，替她盖好了被子，沈墨微微直起身。

　　这折腾到现在，也不见她有转醒的迹象，沈墨略显无奈地摇头：“今天倒是比上回老实多了。”

　　步至门口的时候，他回头又看了床上的少女一眼，轻念了一声：“晚安，好梦。”

　　房门被他轻轻的关上了。

　　十年前，蓟京某间院门被一中年男人推开。

　　沈万青扫了眼院落，再略微扫了眼各个房间，问道：“小少爷呢，又去哪里玩了？”

　　秀儿笔直站在一侧，垂眸道：“回沈老爷，小少爷说和洛家公子出去玩了，还未回来。”

　　“洛家那小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纨绔，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臭小子竟和那种人玩，真是不知好歹。”

　　沈万青气不打一处来，红脸道：“平时读书也不好好读，一天到晚在外面瞎跑，也不知道做什么……若是他娘在天有灵，定要被他气活过来。”

　　“啪——”

　　五彩琉璃灯碎，在男孩脚边裂成五彩斑斓的冰凉色块。

　　——这是他今日特意随洛公子买来的，送给母亲的生辰礼物。

　　为此他省吃俭用半年，日夜帮人做小工，才攒够买这件礼物的钱。只因为娘亲曾说过，她喜欢这款琉璃灯。

　　“义父，你说什么？”

　　沈万青也没想到此话会被他听见，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看到他脚边的碎片，朝他招了招手：“墨儿，快过来，别因为这些碎渣子踩伤了。”

　　“你说我娘怎么了？”

　　小沈墨很执拗，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用狼崽子一般要吃人的目光盯着他。

　　沈万青摸了摸鼻子：“你娘没事，等过段时间就来看你了。”

　　“胡说！”小沈墨打断他，双手握紧成拳，声音里是无法压抑住的颤抖，“我方才都听见了……”

　　沈万青缓缓低下头，脸色藏在阴影里。

　　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将真相一一告诉了这个才十三岁的孩子。

　　一个时辰后。

　　秀儿站在院子里，目光担忧地看着院子里的男孩：“小少爷，别捡了，你的手都受伤了……”

　　小沈墨仿佛听不见一般，将那满地的琉璃碎片捡起来，按照裂痕的缝隙，重新拼凑出灯盏的形状。

　　尖角割破他的双手，鲜血将彩色的琉璃染红，但他好似全然不觉，只是一遍遍重复这个动作。但好几次，他都是拼到半途，灯身便倒塌了。

　　这时，他又会重新捡起来拼。

　　秀儿见状也是难过，尹夫人是她见过最美好的女子，她强忍内心的痛楚，嗓音艰涩道：“沈老爷说了，会给少爷送个新的琉璃灯，等夫人生辰，少爷还是能献给夫人。”

　　“那不一样。”小沈墨道。

　　他继续手中的动作，这一次他几乎拼到最后了，还差最后一个碎片，他送给娘亲的五彩琉璃灯就能恢复原状。

　　秀儿在旁看得也是紧张，她看见小沈墨拿起最后一块碎片，小心翼翼地放在琉璃灯的最上方。

　　“成功了小少爷，成功了！”

　　相比秀儿的喜极而泣，小沈墨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沉默地站了起来。

　　西乌渐落，霞光染红天际。

　　他盯着地上那盏满是裂纹的五彩琉璃灯，目光近乎虔诚，灯体还凝着一些未干的血珠，在夕阳下折射出几十道带着血色的彩光。

　　这让他想起，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快要日落的傍晚。

　　[娘亲，这灯好漂亮哇……娘亲，你听得见阿风说话吗？哈哈，我就知道娘亲你也喜欢。]

　　[娘亲，日后阿风赚了钱买给你好不好……怎么会没用，只要娘亲能让高兴，阿风就给娘亲买！]

　　此时小沈墨的脸上满是温柔，他轻声念道。

　　“娘亲，生辰快乐。”

　　说完这句，他瘦小的身躯忽然晃了晃。

　　秀儿忙抓住了他，还差点抓空，吃惊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但小沈墨此时却没什么力气了，任由秀儿搀扶着他。

　　在将要回房的时刻，忽起一阵疾风穿堂掀起门帘，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就在他身后，片片碎裂轰然倒塌的声音。

　　霎时泪水决堤，再也控制不住。

　　小沈墨知道，从此刻起，他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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