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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城8
虞城那夜落了秋雨,凉风吹到游子的身上,昏暗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远处亮起一盏灯,寒无衣的身边立着的人是萧缙,他一手撑着伞,为寒无衣挡去连绵的秋雨,一手提灯,为她照亮了前行的路。
寒无衣双眸涣散走在街道上,过了很久,她停下脚步,望着连绵的秋雨,对身旁的萧缙道:“萧缙。”
“嗯。”
“我们早些离开虞城。”
“好。”
此时,长街尽头的二楼客栈上,飘着清冽的酒香,一盏灯在风雨里摇曳,蓑烟雨对着一旁的百晓生感叹道:“乔闻笛和老夫人对她江轻眠也是情深义重。”
百晓生低头讽意一笑道:“世间,哪有这么多真情啊,不过是愧疚罢了。”
百晓生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纸条,蓑烟雨疑惑地接过,见到上面的字迹后,脸色沉了下来。
“真情不堪许,迟来比狗贱。”
这信条上的是当年江家出事消息传到武陵,老夫人的病情其实并不严重,但却吃药昏睡了很久,乔闻笛人在中原得到讯息不比她夫人慢,可是他却因为周边虎狼环伺盟主之位,而脱身不得。
“他们一个人在昏睡,一个人装作不知消息,就这样将所有的过错都堆在了那位扬州夫人的身上。”
蓑烟雨嘴角讽刺之意越来越浓重,不免开口道:“事到如今,何必再装一副真情模样。”
“真情是真的情,可沾了利害冲突,就不免廉价了。”
“他们这样,岂不是又骗了寒无衣……”
百晓生上前了一两步,望着那苍莽冷廖的背影消失眼前,微不可察地叹道:
“你以为,她不知道吗……”
江轻眠知道,寒无衣也知道,可是即便知道,她也怨不得谁。
人情冷暖,利益冲突,这江湖人心的凉薄早在十年前的灵堂上,江轻眠便已经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向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她们在枫桥山庄得势时对自己的每一分好或许都不是假的,但他们也不欠着江轻眠什么,一定要牺牲家族一切来救她。
乔家姨母如此,柳家伯伯亦是如此。
曾经的江轻眠总喜欢把一切不顺意的错误都归咎在别人的身上,但是寒无衣不会,如果有错,那便归咎于自身,凭什么期望别人能顺应己意呢?
她又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江轻眠……
“凡是不顺我意,皆是别人的错!”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这么惨,江城你得到的所有,本该都是我的!”
从乔家离开以后,江轻眠像是一只暴怒红眼的小狼,明明心里都是委屈和脆弱,却竖起了所有的尖刺,露出獠牙,像恨敌人那样对着江城。
她以为江城会像以前无数次被他刺伤之后,愧疚、落幕地离开。
可这次,江城没有。
他眉眼的愧疚消失无影,用着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像是看穿她心里的虚伪和脆弱。
江城冷笑了一声,道:“江轻眠,你可真往脸上贴金。”
“你怨我,恨我,其实都是在愤怒自己的无能,懦弱、逃避、卑弱!”
江轻眠愤怒打断他:“你闭嘴!”
江城却没了往日的温柔,语言如冷刀一把把扎进了江轻眠心里最柔软脆弱的地方:“眠眠,你该清醒了!没有我!你也一样无能,看看你现在,卑鄙懦弱,找借口逃避,任性自私,涂脂抹粉藏不出你眉眼的愤恨和失意,满头珠翠填不满你心里的空洞和忐忑。乔家二十四院再豪奢,你那未婚夫再高位,都只能衬的你江轻眠像落水狗一样无能愚蠢,虚伪自轻!”
“江轻眠,你看看你现在,连剑都拿不起来——”
啪!
忽然的一巴掌,打断了江城的话,江轻眠将委屈涌出的泪水压下去,愤愤瞪着江城,他无情地撕开她心里疮痍和臭脓,让她自己赤裸裸的直面自己最虚伪恶心的一面。
她讨厌江城,恨极了他,他凭什么要说这些,他以为是自己是谁!
“江城,你以为你多高尚吗!你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
江轻眠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愤恨发泄地捶打他的胳膊,如果她手里有剑一定会狠狠地砍下去,让这个羞辱欺压自己的虚伪小人尝够疼痛的滋味。
江城按住了捶打他的胳膊,两手攥着她的手腕举过她的头顶,冷漠道:“江轻眠,我从来不欠你。”
“路是你自己选的,一错再错的也是你!”
“撒泼没用,生气也没用,你既然不想回枫桥山庄,我就送你去别的地方。”
她的两只手腕被江城单手紧紧扣着,江城另一只手从马匹上拽断一截缰绳,江轻眠愤怒的情绪一愣,只见江城丝毫不怜香惜玉,将她的手脚紧紧地绑起来。
江轻眠心里一慌,江城难不成想要将她杀了灭口,果然,他终于暴露狼子野心了。想到这,心下害怕极了,连说话都颤了几分:“江,江城,你敢杀我,报私怨,然后好做父亲的养子,继承山庄——呜,呜——”
一块干净的绢帕将江轻眠的嘴紧紧堵着,只能发出一些挣扎的呜咽声。
江城心里快要压不住火气,原本不想这般对她,可她一句比一句过分,他江城自问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但也不至于被人猜忌的如此下作。
原本想威胁她顺着说吓一吓她,但看她满眼恐惧和慌乱,又实在不舍得再恐吓她。只能心里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江轻眠像麻袋一样被江城扛出去,然后狠狠摔在了马车上,摔得她有点头晕目眩,后背被咯的一疼,但幸好马车上铺的有羊毛垫,不至于真将她摔伤什么的。
马车前走出一个弓着腰,贼眉鼠眼的青年人,热络殷勤地围着江城道:“三哥,就是这姑娘啊。”
然后,两人低声窃窃私语了一番,又听道那青年人高声道:“放心吧,三哥,兄弟一定按照你的计划来。”
“路上对这姑娘,我是怜香惜玉一点,还是让她吃些苦头呢?”
听到这,江轻眠心里的恐惧弥漫的更多了,难不成江城不肯杀她,想要作践她,将她卖给这贼眉鼠眼的泼皮,毁她清白再污蔑她名声,逼她受辱自杀,便可脱罪的干干净净。好呀,好个歹毒的江城,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江轻眠眼里愤恨含泪,死死瞪着他,江城便知她心里定是各种编排他的不好,心头的火气更盛了,恼怒道:“多让她吃些苦头才好。”
此言一出,马车上的愤恨的呜呜骂声更厉害了,像是被擒获的小狼崽狂吠不停,誓要和猎人不死不休。
江城走后,那泼皮狞笑着上了马车,对着满眼戒备惊恐的江轻眠道:“姑娘你省点力气,后面路长着呢,我泼六可不像三哥好脾气,惹恼了我,你这貌美如花的小脸蛋可就保不住了。”
果然,江轻眠的呜骂声小了一些。
泼六心里冷笑:“三哥还说什么让他堤防点,依他看,这不过是个没见过江湖的蠢姑娘。”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就是被这个“蠢姑娘”欺负得差点死在难民潮里。
泼六带着江轻眠一路向北,时值中原蝗患,粮食颗粒无收,大批灾民迁徙流离,祸乱不断。他们不敢走大道,往小路上走,且避开着灾民。
泼六不敢生火,提前备了干粮,一开始江轻眠吃不惯硬邦邦的饼子,一脸嫌弃,但泼六并不惯着她,见她不吃便将饼子掰开一半,扔在马车里。起初看江轻眠还挺硬气,后面饿的饥肠辘辘,便也不嫌弃地捡起硬邦的饼子吃了起来。
泼六见了,嗤地一声道:“管你以前多锦衣玉食,这个时候想要活命,就是狗啃过的饼,你也不得不吃。”
江轻眠心觉屈辱,咬唇忍着,这一路向南,离枫桥山庄和乔家越来越远,江城定是想要将她卖去南方,免得被人找到。她忍让多时,一直乖顺,让这泼六对他松了戒备,绑她的绳子也越来越敷衍松散。
一天夜里,泼六睡在马车前打着呼噜,忽然听到什么动静,刚想戒备地拿起身下压的剑,便感觉脖子被绳紧紧一套,勒得他差点窒息,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江轻眠见他没了动静,又小心地试探了他鼻翼间,见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心里有些犯难,是心一狠杀了他,还是趁现在赶紧走。
江轻眠想了想,便打包了所有碎银铜钱,衣服和口粮,看着昏迷的泼六脑子里想出一个报复的办法。她在马车上留下几块干粮,然后一抽马背让它疾驰在了官道上,马声嘶鸣野地扎堆的灾民们便如蝗虫一般冲过去,抢夺着马车里的食物和衣裳。
等泼六醒来时身上早就被扒拉干净,只留下一条底裤,饥寒交迫,他险些被冻死,只能混在难民潮里抢夺着一口口粮,一路流浪到和江城约定好的地方。
等到江城办完事,见到泼六时,显然不敢相信,月前还健硕的男子,如今潦倒不堪,头发枯黄打结生出头虱,衣服脏污看不出原本颜色,泥泞在衣服外面裹起一层黑痂。
“三哥……”男子有气无力的唤着,待吃了些流食,胃里暖和些才将这一路的事情告诉江城。
江城知道江轻眠一个人跑了,心里忍不住暗骂道:“不省心的东西。”如今中原灾民无数,造反者层出不穷,四处都有流寇和恶民,她没一点江湖经验,还不能使剑,只怕更凶多吉少!
“三哥,别管那小妮子了,咱们还有正事呢!”泼六催促着江城,他们这趟出来本来就是手握敕令,安定流寇,月余前他们分开,也是江城要独自到桑城借兵,联合中原外部的几座城池兵力向内包围清剿,再由地方运粮来安顿流民。
“此间事已快要了结,你先替我跑一趟,我稍后就到。”江城二话不说便要离开。
“哎!三哥你不能走啊!你可是长公主亲自任命的刺史……”泼六话没说完,江城便将一块银色令牌扔给了他,自己提剑披蓑疾驰在风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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