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春深

作者:碧瑶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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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8 章


      委员长亲自关照神经外科的主任负责陆定远的开颅手术和术后的恢复,沈初霁回到他身边之后,神经外科经验最丰富的主任倒要亲自为一个少校检查肩部贯穿伤的伤口。

      每次从陆定远的病房里走出来,主任都像是沾了一身的晦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给少校军官看诊了,这对他来说更像是陆定远对他的蔑视和玩弄。

      一个月后,沈初霁伤愈,陆定远提出出院的那天,主任才对这位将军有了些许敬意。

      已经升任集团军副司令的顾参谋长在得知陆定远回到重庆后,把他留在军部的私人物品送了回来。

      最显眼也是最大的是一个立式柜子。

      钥匙已经找不见,陆定远走到窗户边,打开半扇透明的玻璃,向一个在他窗边逡巡了半天的伤兵要枪。

      那伪装成伤兵的特务愣在原地,如何也想不通一个瞎子是怎么发现他的。

      “把你的枪给我!”重复说话让他更加愤怒。

      那伤兵只能照做。

      接过手枪,陆定远熟练地上膛,照着眼中模糊的明显被撬过的锁头开了两枪。

      打开柜门,是六个雕工算不上顶级但称得上精细的檀木骨灰盒。其中一个很小,没有骨灰,只是放了一条金锁项链和一些手工制作的虎头鞋、虎头帽。

      他一个个捧着取出,用帕子擦拭每一个骨灰盒上的灰尘。

      主任循着响声赶来时,陆定远正在擦拭他的二姐陆定珍的骨灰盒。

      主任看着满桌子的那些东西,霎时心惊,说话都不利索了,“陆......陆将军......”

      “明天,我这个没礼貌的病人就要走了,我来重庆一个月,还没出过这医院,能否劳烦主任,替我寻个新的柜子,无所谓价钱,也无所谓好坏,结实就好,在我安葬他们之前,不要坏了,扰他们清净。”

      “这些是......”

      “全都是陆家人。”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对了,我二姐定珍遇刺后好像也是在你们医院抢救的,不知道主任是否有印象。”

      “原来伍德夫人姓陆。”主任的眼中浮起一阵感伤,“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美国增加的对华援助物资和贷款,有一半是伍德夫人争取来的,她是个好人,一个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的好人。”

      但是陆定远清晰的记得,1942年,把陆定珍的骨灰送给他的那个美国人说,“她的骨灰已经不能送回美国了,他们夫妻双方在她遇刺的三天前就已经签署了离婚协议。我从没见过把离婚协议当做办公耗材领用表来签的人,伍德顾问最后一次问她是否真的决定了要离婚,她还在电报里与她的上司争吵,为了在给你们政府的物资清单上多加一门山炮。可你知道她自己贪了多少吗?她是我见过最狡猾、最精明又最有野心的中国商人。”

      陆定远突然笑了,“好人?我父亲说,如果陆家人做到了别人说他是好人,那他就是最失败的陆家人。”

      主任站在一边尴尬而局促。

      “这样说来,我的三哥应该是最成功的陆家人。”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窗外的远山,“汉奸嘛。”

      自并州城沦陷以来,无论是军统还是陆定远,对陆定轩的刺杀从未间断过,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滏口影以军统特务的身份,在军统并州站的配合下,刺中了他的腹部。

      “哎呦,是楞个……我斗想起城头东边好像有个木匠,活路做得还将就。要得,我……我马上个人去给将军找过来哈!”主任本想留下来与陆定远多说些,他见过太多的死人,却从没在陆军医院见过一个将官一家六口这么摆在桌子上的。

      但那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让他心里直发慌,只好想出个这么蹩脚的借口逃离。

      ***

      安排给陆定远的公寓就在嘉陵江畔,是曾经关押沈初霁的那栋小楼。

      伫立在院门前,沈初霁不禁冷笑,“原来是冲我来的。”

      陆定远疑惑。

      “我在去大别山找你之前,就是在这里接受审讯的。他们是想警告我,只要我的档案还在他们的档案室,无论我忠诚与否,无论我找了哪棵大树做靠山,生进死出,我永远都逃不掉。”

      推门进去,独栋的小院倒是有点意趣,只是就算他眼睛看不见,也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个监听器,“想要自由,何必要逃,打碎不就行了。”

      说着,他将监听器扔在地上,手中斯的克一抬,落下时,监听器后的那双耳朵便听到一阵电流短路的杂音,随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吩咐沈初霁,“按照我教你的,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全都给我搜出来。”

      其实,是沈初霁教他的。

      她觉得此时锋芒太过不太合适,但陆定远却指尖敲击桌面,用摩斯密码对她说:“我是两颗星的中将,不是两条狗链子就能栓住的囚徒。如果连这点脾气都没有,他戴雨农未免太拿我当软柿子捏了。况且,我在军中的名声,一向是刺头,疯子。就算当了囚徒,浪费些他们不用在正途上的精力也是好的。”

      即使沈初霁不愿说陆定远像他父亲,但此刻他这得意而自傲的神情,还真有些土匪样子。

      从一楼到二楼,从前院到后院,搜出的监听器竟然有十多个。

      陆定远本想再对着那些监听器说些什么,沈初霁却把它们全扔进了嘉陵江。

      此时撕破脸皮,还为时尚早。

      第二天,以公开名义保护陆定远的特务撤离,周围三公里的流动暗哨也减少了一半。如此,他们至少不需要晚上睡觉都在同一间卧室。

      陆定远至今仍然戴着他与罗夕宸的那枚结婚戒指。只是,他把它带在了脖子上。

      从十岁回到督军府,陆定远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囊中羞涩。

      即使他的八十九军在初到到苏鲁战区时经历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期,天灾与敌寇封锁同时到来,最危险的一次,如果不是那些深入乡村的女宣传干事拿来了沂蒙山区的百姓自愿捐献的口粮,纪律意识刚刚建立起来的这两万人,怕是真的要哗变。

      但那是整个暂编第八十九军,而不是陆定远自己。

      他几乎把军统给他安排的这座小楼变成了伤兵眷属收容所。

      军委会为了给他找些事做,让他兼任伤病员管理委员会的委员,权力没有,麻烦事倒不少。为了显示对得起这个头衔,陆定远在接受任命后的第二天决定去办事处走一圈,不曾想碰上一群伤病员家属到那里寻求安置。

      一位主管已经被缠了好几日,偶然瞥见陆定远被沈初霁搀扶着进来,手一指,“那位是新到任的委员,你们找他去吧。”

      上班不到半个小时,领回家一群妇孺。

      沈初霁皱着眉头划拉算盘,他这些年的津贴早都补了八十九军的伙食。

      可门外一张张嘴等着吃饭。

      沈初霁气急,论起算盘拍了好几下陆定远的后背。虽看起来凶,落到身上时便卸了力。“你这哪里是混淆视听,分明是在给我出难题。早知道你的秘书这么不好当,我也走了算了。”

      陆定远虽然挨了打,却幸福得像五岁的孩童,虽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依然扮鬼脸与窗外一个看着他吃指头的小孩子玩闹。

      “别急嘛,我还有两个月的津贴没领呢,五万法币,下午我就去要。”

      原本在部队,他算的是数万的军饷和军费,现在却要几十几千地对这五万津贴精打细算。

      可习惯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

      五万法币到手还没捂热,陆定远就先给去了商场,买了一盒雪花膏、一瓶桂花头油和一块香皂,仅这几样,便花去了约摸一万。

      沈初霁从没想过一个打仗时可以几天不洗脸的糙人,如今却这样精致起来了,不禁有些阴阳怪气,“没想到你还是个体面人。”

      “我都已经是出门需要戴墨镜的‘瞎子’了,还要什么体面,这是给你的。”

      “我?”

      “你这手上的茧子要再不润一润,硌的我胳膊疼;还有你这发型,也该赶一赶时髦,烫个卷了,不过现在没钱,就先将就着有点香味,出去替我上传下达谈工作,不要给别人留下个不修边幅的印象,弄得我这长官也脸上无光。”

      真心总要包裹着戏谑,这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沈初霁横他一眼,甩开他的胳膊,不再做他的拐杖,径自一个人去买粮食。

      总归钱在她身上。

      陆定远这才着急起来,叫不住她,只能摘掉墨镜,凭着模糊的视线和耳朵去找她。

      等沈初霁已经买好粮食,伙计把所有粮食都堆在她脚边时,陆定远才姗姗来迟,一路上撞到路人,不知道说了多少句“对不起”。

      伙计好心询问,“这几袋粮食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要不我给您二位找个板车,送家去?”

      陆定远忙点头,沈初霁却道,“不用,他有的是力气和时间,来回几趟就搬回去了。”她好像完全忘了陆定远还是个路人都看不大清楚的病人。

      陆定远赧然,把沈初霁拉到一边,“我刚刚来的时候撞到了一个小孩子。”

      “你不会也是需要大人帮忙解决这种事情的小孩子吧?”

      “我没有第二个墨镜给下一个我会撞到的孩子换糖吃了。你要是让我搬回去,这粮食得少一半。”

      “你的意思是让我搬回去?还是你变出一份钱来给这个伙计,让他给你送过去?”

      黑色的别克车停在嘉陵江畔那座小楼门前时,引得门内一群小孩子惊呼,他们围着车敲敲打打,仿佛是他们从没见过的什么巨型怪物。陆定远和沈初霁从车上下来,另外还有一个穿西装的人下来帮他们搬出粮食。

      那是军统派来跟踪他们的特务。他们步行,跟踪本不需要用车,只是随时向上峰汇报陆定远的一举一动,就需要车载电台。

      晚上,军统就送来一辆车和一个司机,陆定远留下车和司机的墨镜而拒绝了司机,因为他已经有了最好的司机——出院第五天,沈初霁已经身兼三职了,陆定远的秘书、司机和厨子。

      其实,陆定远让这么多人进入这间小楼,并不是为了给监视他们的特务制造更多困难,也并非是因为他的善心不忍心拒绝那么多无处可依的妇孺,而是因为他不想让这间屋子空着。

      沈初霁曾经在这里接受过审讯,睹物尚且可以思人,何况是留着噩梦的一间屋子。他怕她会想起那些噩梦,所以让白纸一样的孩子来改变这栋小楼,让噩梦变成琐碎庸常,却人人向往的美梦。

      她教那些孩子们识字,和他们一起唱歌,便于他们的母亲可以外出找工作,去医院照顾她们受伤的丈夫。

      陆定远的眼睛越来越清晰,他渐渐可以看见沈初霁身上旗袍的颜色,看见小孩子衣服上的补丁。

      她的噩梦在消失,他的噩梦却越来越清晰。

      江边的这栋小楼越来越像保育院,那是罗夕宸的梦想。

      如果陪在他身边的是自己的妻子罗夕宸,那么这群在沈初霁身后蹦跳、奔跑的孩子中一定会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像他,更像罗夕宸。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我们仔细想一回,今日功课明白未,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细碎的夕阳洒在院中那一群稚嫩的脸上,陆定远在檐廊下的竹椅上啜茶,昏昏欲睡。梦里,丹城山的梨树下,罗夕宸将一箩筐黄澄澄的梨子洗净,准备煮梨膏,女儿洗到一半,被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的玻璃瓶吸引,那是提前晒干准备装梨膏用的。透明的玻璃瓶子映出女儿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间淌下来,润湿了鬓边的头发......

      歌声里突然出现了嘈杂,几个孩子指着竹椅上的陆定远,“墨镜叔叔睡着了。”

      “嘘——”沈初霁在看向他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脸上的泪痕,“墨镜叔叔累了,我们写字去好不好?等他醒了,拿给他看。”

      ***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遍山城的那一天,酷暑难耐,即便陆定远和沈初霁住在江边,也耐不住层层的热浪。

      午后最热的时候,他们开车去了南山的老君洞,山路两侧的桉树叶蔫蔫地垂着,纹丝不动,只有知了在荫蔽处嘶声力竭地鸣叫,更添烦躁。避暑的人隐没在山林间,说话都懒得张口。

      直到老君洞的钟声没来由地响彻整个南山,直到报童风一般举着一份报纸跑过,“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胜利了,抗战胜利了——”

      再聒噪的蝉鸣此刻也得让位于中国人欢庆胜利的喧嚣。热得想把各自的四肢拆开风干的人们忘记了粘在身上的汗液,忘记了彼此之间的陌生,欣喜若狂又互相拥抱,只要你是中国人,我就会送给你一个名为“胜利”的祝福。

      陆定远知道胜利即将来临,却不知道就在今天。他远远远地就听到了报童的声音,等在路边,精准地抓住报童高举在手里的报纸,颤抖着确认那报纸上的头条消息。

      即使他只能看清报纸上最大的那几个字,但已经足够。他露出了孩子般的天真,又留下了老人般的眼泪,抬头四顾,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兴奋。

      只有沈初霁平静而从容,好像这一切都是她操纵的。

      她不过是在等待着下一场更加严峻残酷的战争罢了。

      胜利的狂欢久久不散,陆定远狂笑,所有的牺牲终于等到了一个配得上它的结局,但钟声的余音中,他瞥见沈初霁神女般悲悯的眼神,骤然清醒,她知道的,他知道的,他也经历过的,和平还远没有到来。

      他悄然退步,退出沈初霁的视线,然后撒腿开跑。

      他知道,人群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监视他的特务。但他想逃避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沈初霁。

      命运越来越清晰地回到它既定的轨道,如果他们仍然这样走下去,他就会又一次杀死她。

      可他早已不是在丹城山追逐蒲公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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