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取火

　　青州城内捷报频传，先是官澈并三溪守军合力斩杀了达怛首领答里巴及其三王，俘虏无数，后盘踞在东都的柳家也被连根拔除，北方初定，城内大部分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高兴是肯定的，连城中的小孩都知道待官大将军归来就要当皇帝了，更何况其他投资下注者——今年绝对是个丰收年。

　　林府上下自然也不例外，但洛听雪却察觉出了一丝异样。比如吴老太太、郑氏、曾柔老中青三代女主人在聚餐时，只交流林老侯爷跟着狗人的大致进度，一向被她们念叨的林二只字不提；比如偶然撞见郑氏的首席大秘开先还和一群中层干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转眼见到她走来却神色不自然闭了嘴，待她走开好奇地回望时，大秘已经背过身抹起了眼泪。

　　不过洛听雪没多想，打仗自然就有牺牲，林府上下跟着去打仗的亲戚啊旧部啊老奴之类的不在少数，大概率会战损一些，沾亲带故之人难免既开心又难过。

　　就好比霜降，她的两小无猜，那个她好不容易当了几年老板娘辛苦“包养”下来的相公，威风凛凛地牺牲在两军阵前，占了“带故”二字的洛听雪，也是替霜降感伤的。

　　“保胎的那些药，还有其他滋补的那些燕窝啥的，”洛听雪站在忙着打包的冬至、银竹后面瞎指挥，“都弄全了没？”

　　银竹叹气：“小姐放心，青州城中数得上名号的郎中咱们都挨个问过了，只要是提到的都备好了。”回完话，想到怀着遗腹子的霜降，银竹放下手上捆药包的活，又背过身去开始抹眼泪。

　　冬至也不好受起来，折了两下打包的油纸，没心情地放在一边问道：“小姐，夫人允了咱们啥时去登州没？”

　　洛听雪摇了摇头。她理解胜利在望时府中的忙乱，自然抽不出人来顾及她的情感需求，护她去看看好朋友霜降。理解归理解，她还是很郁闷，神烦这种什么都不能自主的大家长制度。人她自己可以去看，安全她有钱也有能力自我保障，却还要多此一举被批准。

　　说什么她这辈子都要单飞出去自己当家作主！若是可以，她还想去找找随着柳家失势，不知处境如何的尹真意呢。

　　撇了撇嘴，正要催促一桌人打包的进度，白梅掀起帘子挂好，头指了指屋外：“大少夫人来了。”

　　一桌人赶紧将各种预备捎给霜降的东西归置到里屋，洛听雪才出屋迎道：“这些日子你神色本就不好，还要忙着应付那些上门攀交情打听情况的人，有什么事传我过去叙话便是，何必亲自走一趟？”

　　说着，拉着脸色苍白了多日的曾柔就往屋内歇息——关心是真关心，但也参杂着这位巾帼英雄千万不要病倒的私心，否则属于少夫人的担子就要转移到她身上了，不符合她摸鱼混日子的大政方针。

　　落座的曾柔接过热茶啜了一口，看着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抬眼定定望向了她：“明日少伯便会归家……”

　　曾柔明显没把话说完，但并不影响一股喜悦立刻涌上洛听雪的心头。林二不跟着大部队凯旋先行回来的行为是小众了一点，可心内的放松让洛听雪懒得去多想。回来就行，有他在，去探望霜降的行程很快就能提上日程。

　　这被喜悦染弯的眉眼让曾柔心下一酸，她打住原本要直接说出的话，稳住情绪后扯起了其他。

　　“伯父伯母是世代耕读的清贵门第，与我们这般舞枪弄棒的人家自是不同。如今你既已嫁入将门，可知将门里的媳妇所重者为何？”

　　？
　　“他回来后身份水涨船高没错，可也用不着考核我吧？”面对的是曾柔大姐大，洛听雪很诚实的有啥说啥，脸皱做一团明晃晃地表示了不理解。

　　“将门之妇，自当一身胆气镇家宅，半副心肠承离殇。”曾柔拉住眼前天真烂漫的娇儿，“前半句你做得极好，后半句……我知道你也能承受得住。”

　　什么意思？那个从没想过的念头一闪而过。

　　见洛听雪一向笑盈盈的脸冷了下来，曾柔闭眼又很快睁开，回头吩咐道：“将东西拿进来。”

　　“东都称王的柳家趁着大将军少伯他们西征答里巴……”

　　随着一叠缟素麻衣闯入视线，洛听雪再也听不清曾柔的话，林知愚被自己麻倒的样子，眼里有烟花的样子，月下舞剑阴郁的样子，翻窗托孤的样子，墙下与自己对望的样子，床上无赖的样子……各种各样的样子与前世符朗发丧的情景交织在一起，一股脑地喷现，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又觉得荒唐，需要一些确认。

　　“先前说符朗失踪，现在呢？确认战死了？”一直安静听自己说话的人突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打断了曾柔。

　　先是一愣，曾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着洛家女与沐国公世子情投意合，却被少伯横刀夺爱的流言袭上心间，配着刚刚对少伯只字不提的话，本就为像弟弟一般的小叔离世哀伤不已的她立刻又惊又怒，可话到嘴边，洛听雪木愣愣的样子让她忍了下来。

　　“你……少伯出征前说你喜欢闹腾，不必为他守那份清苦，让你大哥答应你改嫁，并提携你的胞弟。”情之一字无有对错，不是她可以指摘的，但少伯为洛家妹妹做的，她一定要让她知道。

　　“哦。”洛听雪没啥情绪起伏地答道，“除了告诉我他死了还有别的事？没有的话你回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不用担心，明天该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

　　对坐之人的冷淡让曾柔皱了皱眉，既有对洛听雪状态的担忧，又混着为少伯错付的不值，还有本来就一直存在的亲人离世的哀伤，让她说不出更多安抚的话。默默陪着坐了一会儿，嘱咐冬至好生照看有事来她院子传话，便起身准备离开。

　　“你猜的都不对。现下我还弄不清我是怎么想的，只觉得荒唐，还有……愧疚。”

　　走到门边的曾柔，因着这句沉默多时后冒出的话，停了下来。荒唐，愧疚……如果只有这两种感觉，她又怎么会猜错。

　　少伯轻狂逐马意气风发的样子再次浮在眼前，鼻头一酸，曾柔倒吸了一口气将哽咽吞下，微微侧头：“那你好好想想。令尊早已得到消息从湖州动身，不日将至。是去是留随你心意，也是少伯的意思。”

　　曾柔带人走后，整个院落一反常态，静得如无人之境。

　　挥退冬至担忧的搀扶，洛听雪走至墙边的六角亭缓缓坐下。望着亭边几株花瓣被照得近乎透明的晚菊，突然伸手触摸起了这质感清冷的日头。

　　来这个真实又不真实的世界几年了？洛听雪有些算不清楚，就如同她记不得官澈称帝后，如日中天的武安侯府到底有没有一个叫林知愚的少年郎。

　　是她在这个世界自己选择的丈夫必然会死，还是林知愚本就命该如此？她曾无数遍告诉自己只做戏不动心，为什么此刻胸口却闷闷的，像裹着一件湿透的厚衣服一样？

　　他真的死了？她又要当寡妇被洛神棍半推半就打包给官澈了？重来一次的意义是告诉她无论如何折腾都注定重蹈覆辙徒劳无功？

　　突然觉得亭边的晚菊碍眼起来，洛听雪两三步近前将花冠扯烂，惹得一旁的冬至直流眼泪。

　　次日酉时初刻。在昏黄的光霭里，青州林府朱漆大门外的长街站满了人，一眼望不到头。所有人都像洛听雪近旁的石狮一般，静默无声。

　　洛听雪余光盯着石狮身上的光一点一点撤退，终于，执事者唱道：“日入酉初，金声玉振，魂归静堂——请灵升棺！”随后，一口色泽沉黯的暗红色棺木进入了洛听雪的视线。

　　作为老场面人，洛听雪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带头哭，而且要哭得很凶，当场哭昏过去最好。理是这个理没错，可她并不想，她知道她又开始抽风了。

　　似乎等不到她领头哭，自有懂事的人自发哭出了声，立刻，一整条街并着府里面，“哇”声一片。

　　洛听雪在哭声中收回了看棺木的视线，垂下头，随意搀扶着她的人摆弄。可还没随老太太走到灵堂，手上被人狠狠一掐，痛得她气不打一处来，怒目滑看向下死手的人。

　　是红着眼的曾柔。

　　“哭。”洛听雪读懂了她无声的唇语，也读懂了她担忧又生气的冷脸。

　　是，如今洛家比不得从前，林洛两家的地位倒了个位置需要讨好郑氏，而她不哭也确实会招来流言蜚语埋了她。可她洛听雪怕个锤子！大力甩开曾柔，洛听雪昂首阔步踏入灵堂。

　　一开始，她都还没演上碰瓷他的戏呢他就先在她面前演上了，现下，她都还没计划如何死遁呢他就先死为敬了？

　　她要亲自查验！

　　“我要开棺！”直直走到堂中主事的大伯哥面前站定，洛听雪直视着高她一截的人一字一句说道，声量盖过了一众哭声。

　　灵堂内外立刻静得针落可闻。

　　大伯哥比较克制，只是担忧地静静注视着她。转过身的郑氏则不然，目光冷冷的在她身上停留了三息，最后望向堂外毫无情绪地说道：“洛公以为如何？”

　　她是小学生吗？还一副有事只和家长说的做派，别说请洛老爹，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都要咬一口。

　　“谁也不能拦着我见他最后一面！”洛听雪有样学样冷冷对上郑氏，然后环视了灵堂一圈人，“还是你们觉得他不在了便可欺我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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