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是被深爱的人啊！

　　八月的时候，我和王杰凯去了一趟董加美那儿，如果不是赵兴业在电话里哭得恶心人，我是不会来的。
　　妈的，董加美竟然跟我一样的病。真正的祸害我觉得应该是她。
　　这玩意从基因上遗传，我都想问问她，她们家祖上几代到底祸害过多少。
　　董加美比我弱多了，她病了之后就很难看，浮肿的面皮，跟躺在太阳底下暴尸的死鱼一样。
　　她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我手不自觉地往后扯了扯。她眼神蒙上一层晦暗的阴云。
　　王杰凯从后拍了拍我，我闷头一撞往前走了两步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也肿了，还残留着大红色指甲油，真土，她就爱这些大红大绿之类的颜色。
　　我忍不住给她扣起来。
　　“晓君。”她喊我。
　　我没抬头，认真给她刮油彩。

　　王杰凯和赵兴业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俩。尽管我知道这时候我应该说些什么，但是我憋了又憋，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她倒是比我想得开，握着我的手，好似一个情深母亲似的宽慰我道：“没事的，死不了人。”是啊，确实死不了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呢。
　　“你看着好像胖了一些。”她又捏了捏我的手，我很讨厌她这么亲昵的动作，但是手却被紧紧握着，抽不出来，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劲儿也那么大。
　　我真想跟她说，让她别这样子，我真是又难受又泛着恶心。她在生理和心理上折磨我。
　　“你这孩子手劲儿倒不小。”她眼神一黯，朝我苦笑了一下。
　　“你小时候不这样的，刚生下来那会儿，你的两只小手软和和的，手心朝上，不像别的孩子攥着拳头出来。”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说这些膈应人的事儿干嘛？你越是记得清楚不越是让我恶心吗？
　　董加美依旧陷在母女情深追忆往昔的自我感动中，断断续续说到把我送到祖母那里的事情，说着说着开始跟我诉起苦来：“你七岁那会儿我们商量着把你接回来的，但是你奶奶不肯，一个劲儿地压着，要是早知道后来那样，当时狠狠心也就把你给弄回来了。”
　　“弄回去干嘛？给你看儿子？”我冷着脸毫不留情地拆穿她虚情假意的话，她脸色一沉，满脸阴郁。
　　“你奶奶这么给你说的？”
　　她问。我心里极度愤懑，愤懑的原因不是她说我奶奶，是她企图通过这个来把自己没有尽到的责任一笔勾销。
　　我真想不通，都到这时候了，她怎么还是一句真话都没有？连死都不能让她稍微变得真诚一点儿吗？

　　“你眼里除了你那个儿子还有谁？”我瞥了她一眼，对上她慌张神色。
　　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从来没奢求过她向我释放母爱，要真有那么一天，我反而还感到既别扭又难受呢。
　　“我现在真是后悔，当时就应该把你弄回来，怪不得人家说，孩子不在父母身边就不跟父母亲。”
　　她又喃喃自语起来，搞得我很崩溃。我想她有些高估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我不是不跟他们亲，我对他们是能躲多远就躲远。
　　董加美见我没有说话，似乎也觉得没趣起来，她别过头去，帽子被不小心扯到露出斑驳的头皮，很是刺眼，我替她拉了一下帽子。
　　“第几次了？”我问道。
　　她有点受宠若惊地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回道：“第三次了，头发掉的厉害，刚化疗完前几天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进去，就只能躺床上。”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她的病情，好像要一股脑倒给我似的。
　　“那你好好养病。”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絮叨，我迅速掐断她讲故事的瘾。
　　“你什么时候再过来看我？”她问。
　　这个问题真是把我问住了，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再来，这次来纯碎是讹人的道德感作祟，再来的话那真的就得上升到母女亲情了。我没那个想法。
　　我怔了怔，回道：“看情况吧。”

　　“晓君，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她的眼角渗出几滴泪来，她已经不年轻了，眼泪从细密的皱纹里流下来，把她晦暗的侧脸勾勒出来。
　　我看着如此羸弱无能的她，心里像是被什么抽了一下似的，我宁愿她还是那个有力气打我，骂我的董美业，起码我们剑拔弩张的时候也算棋逢对手，她现在这么可怜，让我觉得我是在欺负她。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我急走出病房，听到她在背后急促地喊我名字，一扭身，把病房门重重关上。

　　王杰凯拉着我的手穿过医院拥挤的人群往外走，本来我自己可以走的，但是因为我也是个病人嘛，陪董加美说了一会儿话就感到有点累了，脑子木木的，走路也不太看人。
　　“上来，我背你。”王杰凯突然蹲下，横在我面前。
　　“人这么多。”我说。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动作。
　　我闭了闭眼，索性趴到他身上去。
　　“以后别逞强。”王杰凯压低声音说道，我趴在他肩膀上，心房楚楚颤动。
　　严格来说，我还是一个癌症病人，会不会死掉还要熬过三年再说，这是医生的话。当然国外的医生不会跟我们说这个，我现在复查什么的都是在张明旭给我找的医生那里看，总得给他点表现的机会，用他的话说，他还用着我的一个肾呢。
　　王杰凯特别不喜欢我逞强，一来因为我是个病人，二来因为他见不得我这样。
　　有一次，我口直心快，猛地冒出一句：“这不是逞强逞惯了嘛。”本就是句玩笑话，谁知上了他的心了，斜眼狠瞪我道：“改了它。”
　　从那之后，他就致力于给我改掉这个毛病，所以就像今天这种情况，哪怕是医院里挤不动了，他要背我也得让他背，我得让他看出来我配合他的决心，有人宠着，谁他么愿意逞强啊。

　　王杰凯的背微微弯下去，小心着我。
　　“好多了。”直到我跟他这样说，他才直直地呼出一口气往前走去 。
　　我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于是先在他背上蹭了蹭，听到他的笑声我便知道他收到我的讯息了。
　　“我妈的病死不了，她的情况比我好。”
　　“嗯。”
　　“赵兴业照顾的还不错，没想到他对老婆比对孩子好多了，我爸妈之间竟然还有这种感情，我觉得不可思议。”
　　“呵呵，这是好事啊。”
　　“是挺好的，要不然董加美就孤家寡人了，赵阔阔她是指望不上的。”
　　“不是还有你吗？”
　　“我才不会管她，我想逃得远远地还来不及呢。”我舔了舔嘴唇，嘴巴有点干。
　　“你不会。”
　　王杰凯笑说道。
　　我又蹭了蹭他的背，一侧头歪在他身上，跟他贴地更近。

　　“我走的时候她问我能不能原谅她来着？”我的心咚咚跳起来。
　　“王杰凯……”
　　“嗯？”
　　“我不想再来看她了，最好没有再来看她的必要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嗯，我懂。”
　　王杰凯往前走着，他的话像自带焦距一样直达我的心，我的心开始潮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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