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

　　此后的半个月里，郭雨靠着每天在斗场角落听旁人交谈，再对照司徒留下的旧书反复琢磨，语言从磕磕绊绊变得逐渐流利，只是开口时仍刻意压低声音，掩去原本的声线。

　　除此之外，她在角斗场遇到的生死局越来越多。她试过在对手认输后收手，可那些求胜心切的竞争者总会在她转身时捅来暗刀。

　　在经历第十九连胜后，郭雨迎来了不怀好意的竞技者，四名准邪呈包夹之势将她围住，鲜有如此意见统一的时候，先不谈每次竞技者都是随机上场，即便弱者结成同盟，在战斗过程中也常有人叛变。

　　这四个准邪受举办方指使来终结紫雨的连胜，因为来自异乡的她并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胜者要上供三成的赏金”，这样主办方才会允许他们这些“垃圾”继续苟延残喘地捞金。

　　搏杀时的血溅在脸上，郭雨连眼都没眨。一人被她捏碎头骨，温热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而她自己的腹部也被划开道深口，血水浸透灰色的长裤，在地面拖出蜿蜒的红痕。

　　看台上的欢呼声像潮水般涌来，那些人盯着她沾满血的手，眼里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近一个月，西蒙斯诺斗场座无虚席，所有人都等着看“紫雨”用最残暴的手段把对手撕碎。

　　面对四名邪体中的顶级存在，郭雨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尽管已经解决了两个，但自己也因此身负重伤。

　　“认输吧，我们会放过你，记得上缴供钱。”剩下的两人手握着剑，语气里带着施舍。他们舍不得杀死这棵“摇钱树”。

　　郭雨没说话，只垂眸看了眼腹间的伤口。自半年前那场重伤后，她连痛觉都变得迟钝，此刻只觉得腹间沉沉的，像压了块湿泥。她抬起头，紫眸里没有半点温度，猛地冲向最近的那名杀手。

　　两人对视一眼眸中闪过杀意，本来只是想给紫雨一个教训，看样子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只好让她消失了。

　　杀手开枪的瞬间，郭雨预判他的动作侧过头，子弹擦着她的耳际飞过，同时借着冲劲扭断了对方的脖子，另一个人的剑随即刺穿她的腰侧，冰冷的金属感终于让她有了点清晰的触感。

　　她缓缓转身，看着那杀手眼里的惊骇，忽然勾起唇角，像死神收走亡魂，迎着剑尖往前走，直到剑刃完全没入身体，才抬手一拳砸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看台上的欢呼声几近疯狂，郭雨抽出腹部的利剑，将其插入地面，面无表情地朝着场下走去。

　　简单处理伤口时，医护人员的动作粗鲁得像在摆弄破布，郭雨疼得皱了眉，却没吭声。换上干净衣服摘下面具时，她的指腹还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在看台上，她看见了那个金瞳女子。

　　金瞳女子一直坐在看台前座，尽管看台上人山人海，但郭雨一眼认出了她，虽然不知道眼睛怎么变色，也不知道如何改变音色，但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那金瞳女子就是虞朝，只不过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她们还不能相见。

　　从更衣室出来，郭雨再次见到了金瞳女子。她站在侍者身边，目光直直地看了过来，又很快收了回去。

　　“艾德勒小姐，您的角斗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侍者恭敬地说道。

　　“知道了。”

　　和金瞳少女擦肩而过的瞬间，郭雨低下头，用着只有两人才懂的家乡话，轻声说了句“我没事”。

　　郭雨从未缺席过一场金瞳少女的竞技，今天也一样，她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斗场，以观看者的身份坐在席位上静静观看她的竞技。

　　今天的她下手格外狠辣，动作比往常快了许多，还用了武器，剑出鞘、收鞘，不过三招，对手就倒在了地上，结束得太快以至于人们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场。

　　“在担心我吗？”郭雨望着那道背影，低声呢喃。

　　片刻后，郭雨也起身离开，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回到皮特纳森古堡，而是去了商场购买一些医疗用品，刚刚只是最简单的止血，像她这样的邪体不配得到最好的治疗。

　　然而看着这些价格昂贵的医疗用品，一个绷带就需要一千金币，她捏着钱包里仅剩的几张纸币，指节泛白。

　　“欢迎光临，我们这里现价打折您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向我询问。”

　　服务员热情地递来果盘，郭雨瞥了眼那些鲜艳的水果，上次见过一个邪体为了折扣吃下，结果蹲在门口吐得撕心裂肺。她默默推开果盘，服务员眼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过来，她却没再看第二眼。

　　不成文的规矩逐渐成为底格里斯的风俗，在这里你可以只是光逛街就能吃上当地的美食，而这样的招待可以轻松分辨邪体的身份。

　　至于所谓的折扣，则是因人打折，比如异能人和普通人多数都是一二折甚至更低，而邪体就另当别论，这放在明面上的歧视与不公无人在意，也不会被法律制裁——一个国家能赋予邪体自由身已是最大的恩惠。

　　有些邪体为了低价购物，忍着不适吃下食物，后果就是片刻后呕得不堪入目，在冷漠的目光中惺惺离去。

　　不吃，遭受隐晦的歧视与不公。
　　吃了，露出丑态人们对此鄙夷不屑。

　　来此一个多月，郭雨也渐渐了解这些共识，对此她默然无声，因为就连她自己都从来没有片刻接受过、认可过这肮脏丑陋的身份。

　　就在这时，金瞳少女走了进来。她指尖划过货架上的消炎药，指腹在包装上反复蹭了蹭，才对管家低声说：“这些全拿，按原价记，不用走折扣。”

　　管家皱着眉想说什么，可金瞳里的急切像要溢出来，没有贵族的冷傲，只有藏不住的慌张。虞朝没接果盘，甚至没看服务员一眼，只催着“快点打包”，仿佛慢一秒，这些药就会消失。

　　不合常理的举动使郭雨明白了她那份心意。看着少女的背影，郭雨眼眶忽然发热。她付了钱，拎着装着绷带的袋子悄然跟了上去。少女跟管家低声说了些什么，管家迟疑着离开，她则朝着僻静的楼道走去。

　　郭雨跟得太急，撞到了路人，对方骂了句“拦路狗”，她顾不上反驳，只盯着那道黑色长裙的身影，怕一眨眼就跟丢了。

　　可转过拐角，少女还是不见了。

　　郭雨像个迷路的孩子，在人群里乱转，直到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衣角。

　　“姐姐，有个带着面具的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小女孩递来纸条，手里还攥着没拆封的棒棒糖。

　　郭雨拆开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只写了“地下甬道”四个字。她朝着楼道跑去，螺旋阶梯的白炽灯光晃得她眼晕，鼻间飘来淡淡的花香，那是紫罗兰的清香。

　　在最后一层漆黑的地下甬道，熟悉的花香越来越清晰，郭雨不顾腹间的伤口在黑暗中跑向等待她的女孩，声控灯似是失灵并没有亮起。

　　郭雨试探性地摘下对方的面具，无礼的举动并没有被制止。随着面具落地的轻响，少女突然伸出捧住她的脸落下了一吻。

　　郭雨手指猛地攥紧了对方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回吻得急切，却在唇瓣触碰到少女颈间微凉的肌肤时，骤然放缓了力道。

　　购物袋颓然坠落，绷带滚落一地。她顾不上捡，只收紧手臂将人圈在怀里，只是将脸埋在少女发间，呼吸里满是克制的颤抖。

　　郭雨忽得被拉住手，冰冷的指尖在掌心轻轻滑动书写着一个又一个数字，直到第十个数字划上圆圈。郭雨攥紧那只手，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吻，转身就走，她怕再待一秒，就会不管不顾打破所有规矩。

　　回到住处，郭雨泡在冷水里，门铃第四次响起时，她不得不裹着浴巾开门。看到服务员手里熟悉的购物袋，才想起自己落在了商场。可打开袋子，里面却多出了昂贵的消炎药和止痛药。

　　底格里斯是座有趣的城市既休闲又严肃，既古老又现代，无数不可调和的矛盾点都在这里水乳交融，握手言和。虽然古老的电话亭只是用来装饰，但这并不影响它优秀的使用功能，现在它迎来了首位客人。

　　“您好，这里是艾德勒伯爵庄园，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听筒里传来陌生的女声，郭雨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喂？您好，请问您还在吗？”

　　“凯瑟琳，你去休息吧，我来接。”

　　“好的，艾德勒小姐。”

　　不是虞朝的声音，但是金瞳少女的声音，郭雨顿时松了口气，“你…这么晚还没睡？”

　　“是的，我点的披萨还没有到。”

　　虞朝的答非所问使得郭雨微微怔住，随即反应过来旁边可能有人，她不动声色地又问：“你今天的角斗很快，有没有受伤？”

　　“没关系，下雨天，请注意安全。”

　　“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不客气，您平安无事就是对我最好的祝福。”

　　沉默在听筒两边蔓延。

　　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她讲，却不知从何说起，郭雨沉默许久，那头的电话一直没有挂断，半晌，眼泪打湿了手背，她捏着话筒，再也忍不住发颤的声音：“虞朝，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静了很久，就在她要挂断时，熟悉的语言传了过来，还裹着没藏好的吸鼻子声，“我也一样，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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