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方知有

　　十八岁。

　　屋里是前来道贺的亲戚，叽叽喳喳吵得近乎脑仁疼，年轻的少年蹙眉，趁着母亲进里屋的空当，悄悄溜出来躲到了院子后头的柴房喂狗。

　　家里的母狗刚下了一窝仔，方知有给疲惫的白狗换了干净的干草，喂它吃了一点粮食，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白狗跟他很亲，并没有提防他，反而顺势蹭了蹭他的手心。

　　方知有静静坐在一旁的柴堆上，望着一窝狗仔发了很久的呆，直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沉默寡言的父亲立在柴房门口，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你妈叫你吃饭。”

　　方知有垂着眸子，半晌，说：“爸，我想复读。”

　　老方没说话。

　　少年方知有也没有。

　　一大一小就这么静静对峙，好久，老方再次开口：“再读也就这样，没必要。”

　　方知有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我不该只考这个分数，他想说，再考一次我能考得更好，至少能考去B城。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听话地站起身，跟着他爸回去了。

　　*

　　二十二岁。

　　“读研？”母亲的眉毛抬得高高的，满脸都是不理解，“读研干什么？你大姨在城里已经给你看好了工作，城建局，妥妥的铁饭碗。”

　　方知有捏着手里的通取通知书，犹豫地开口：“我考上了，是B城的大学，我想去。”

　　父亲也并没有为这个好消息感到高兴，而是忧心忡忡问：“要读几年啊？读了以后找工作有用吗？”

　　“三年……”方知有努力让自己显得有底气一点，但还是莫名有些心慌，“有的，我查过了，硕士毕业可以落户。”

　　这句话让父母得到了一丝安慰：“B市户口啊，那行，他们都说那工资高，那——读吧。”

　　方知有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年的夏天，小镇青年拖着简单的行李，终于踏上了这趟迟来的北上的列车。

　　*

　　二十五岁。

　　“我没录取上。”查完结果，女友把手机丢到一旁，语气里是明显的挫败与烦躁，“怎么会这样，偏偏今年取消了落户政策。”

　　方知有蹙眉，同样感到心烦，却只能压下情绪，安慰女友：“没事，我已经申请了留校任职，只要毕业了就能拿到户口。”

　　女友仍是烦闷不已，“那我怎么办？我就算留在B城找工作也拿不到！”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

　　方知有只能继续安慰她，很久才勉强哄停女友的愤怒。

　　是夜，他躺在宿舍的床上，脑海里浮现出去年在地球另一端的记忆。

　　“Fang！”他的白人同学单手开车，在扑面而来的疾风里大声说道：“Relax! You should enjoy the moment! Stop thinking too much！ ”

　　急速而过的跑车在洛杉矶西海岸的夜色里，留下一长串轰鸣。

　　方知有定定看着天花板，感到自己被拉扯成了两半。

　　一半的他，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计划着人生。

　　另一半却在无声叫嚣——

　　我与偌大的世界相逢，为何不能去往更大的远方。

　　*

　　二十九岁。

　　手机响了一声，方知有打开短信，是金发男孩的信息：“我算合得来么？”

　　他微微一愣，下一秒，信息被迅速撤回。

　　有那么几分钟，他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直直看着屏幕上的“对方撤回一条消息”。

　　“师兄？”黄毅奇怪地叫了他一声。

　　方知有回过神，将那一刻的失态尽数藏了回去，“哦，没事。”

　　思绪回笼，他坐在书桌前再次陷入长久的沉思，脑海里不停跳动无数场景。

　　“所以说不是一个户口就能过得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会开心。”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聊一聊。去喝酒吗？”

　　“你不要太难过，以后肯定会遇到一个不要户口也不要房子，只喜欢你这个人本身的soul mate。每个人都会遇到这么一个人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新西兰过年吧！”

　　“怎么样？说走就走！人生不要考虑那么多，要活在当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妈妈也很喜欢，她说设计就跟爱情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她喜欢那部电影里的那句经典台词，you 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 compare.”

　　“方老师，你能陪陪我吗？”

　　“你不要生气，可以吗？我为我的行为向你道歉，那确实太幼稚了。你是我很重要的——很重要的朋友，嘿，方，不要生我的气，please。”

　　以及不久之前——

　　“你想谈恋爱么，方？”

　　心脏乱跳了几拍，他感到事情有些失控。

　　很多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忽然跳出来，张牙舞爪般，搔动着敏感的神经。

　　我……想。
　　他在心里说。

　　可是——

　　他伸手慢慢撑住了自己的额头，台灯照出他削瘦而又苍白的脸。

　　那上面是渴望与——无助。

　　*

　　三十一岁。

　　“我继续租，您哪天有空，我跟您签一下合同。”

　　挂了电话，方知有放下手机，缓缓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是无限的疲惫与深深的无奈。

　　金发男孩来了又走，仿佛一个短暂的梦，梦醒后，一切仿佛没有改变，然而只有他知道，或许一切都回不去了。

　　母亲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再次打来：“阿有啊，你跟晓燕到底怎么回事，那姑娘不是挺喜欢你的吗，怎么去了一趟B城回来，就改口说你俩不合适了？是不是你惹人不高兴了？”

　　方知有抹了一把脸，疲惫地说：“没有，我们确实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母亲提高了音量，几近刺耳的声音仿佛要穿透他的耳膜：“我瞅着你俩就挺不错的！都是老师，又是同学，你怎么就这么挑三拣四！”

　　方知有忍无可忍：“妈！够了。我不会结婚，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电话那头一愣，继而是更加激烈的质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会结婚，你给我说清楚！”

　　……

　　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这场单方面的怒骂才告一段落。

　　方知有深深吸了一口气，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寂静的深夜，宛如一座石刻雕像般一动不动坐在餐桌边。

　　昏暗的台灯映出地上寂寥的身影。

　　很久很久，才听到一声从喉间逸出的，颤抖的，哭声。

　　*

　　三十六岁。

　　瘦小的小男孩怯怯地看着他，有点想打招呼，但更多是害羞。

　　因为福利院老师刚刚告诉他，这个定期来看望他给他带玩具零食的方叔叔想要带他去新家看一看。

　　福利院老师鼓励道：“丢丢，叫人啊。”

　　小男孩咬着嘴唇，挤出一句：“方叔叔。”

　　方知有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丢丢，准备好跟叔叔走了吗？”

　　小男孩轻轻点头。

　　方知有于是把他从老师怀里接过来，办好手续，带他回了家。

　　小男孩很乖，一路都很安静，进屋后也不乱碰任何东西，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方知有的指示。

　　方知有带他看了会书，给他做了晚饭，又玩了一会儿玩具，然后把小孩哄睡了。

　　他替小孩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心里默默道，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了，丢丢。

　　又是很多记忆的碎片浮上脑海。

　　那年他跟家里闹翻，人生第一次违背了父母的意愿，以至于父亲给了他一巴掌，而母亲气得直接晕了过去，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拒绝他回家……

　　那年他拒绝了学校的续签，并着手组建了自己的工作室，当设计所初具雏形后，他兴冲冲地跑去大洋彼岸，想告诉他的金发男孩不必再为工作与签证烦恼，却意外看到了咖啡厅里相握的手……

　　以及在那之后……

　　自我怀疑、放逐、失去方向……

　　眸子暗了暗，他替小男孩掖了掖被角。

　　或许……

　　人生只会绚烂一瞬。

　　而其余的日子，我们只能顺着命运的安排随风飘荡。
　　对那些无能为力的遗憾，说一声算了。

　　*

　　四十岁。

　　“喂，爸妈！”客厅里，金发大男孩大大咧咧地举着电话，“哎呀我不管你们接不接受这个称呼啦，反正我要叫！”

　　方知有默默扶额。

　　“春节快乐！”彩虹大声说道，“红包给方老师就行！我们初三回来，带你的孙子一起！什么？你不开门？没事我们有钥匙，好的到时见，拜拜！”

　　挂了电话，他扑到方老师身上，一脸得意地邀功：“怎么样，我够大方吧！”

　　方知有含笑看了他数秒，继而回了一个赞许的吻：“很棒，宝贝。”

　　保守的父母需要时间接受一个男儿媳以及一个腿脚不便的孙子，尽管去年方晏做腿部矫正手术时，两老到底抵不过内心的煎熬，跑过来照顾了一阵子，但显然还是介意方知有的选择，在方晏出院后就火速逃回了老家，并且表示短期内不要再联系他们。

　　但他们明显低估的彩虹不要脸的程度，这位家庭新成员之一隔三差五就给二老发视频，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看，总之要强行分享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正如此刻，他在除夕这天的一大早就积极主动地打电话拜年并且单方面通知要过来当面探望，把远在北方小镇的方家二老吓得只差连夜逃命。

　　彩虹丝毫不在意二老的冷淡，反而在这场攻坚战里找到了一丝久违的与世界为敌的乐趣。

　　“很棒还不奖励我！”他勾住方知有的脖子，不满地抱怨。

　　“当然奖励。”方知有说，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有一个这样积极努力的恋人，那些曾经困扰他的阻力便也仿佛不算什么了。

　　是夜。

　　七十多平方的新买的小公寓里，面粉从厨房一路扫到卧室，拖鞋、椅子、衣服……凌乱在地，一片狼藉。

　　窗外烟火绽放，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新年快乐，方，我爱你。”
　　“我也爱你，新年快乐。”

　　他看着金发男孩眼里的光芒，再次吻了上去。

　　*

　　这世界很大。

　　但你总会遇到那样一个绚丽如彩虹的人。

　　或许早一些，或许晚一些，或许擦肩而过，又或许在下个路口转身的一瞬——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国色无双》
古早宫廷狗血八点档小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