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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并不指望听到什么回答，一句话毕，昂首挺胸，缓慢而从容地踏着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一步一步，登上他生命的终点。
仿佛他仍是那个执掌纯阳军|政|大|权的权臣，而非重伤将死、甚至连轮回之路都将要断绝的囚徒。
君息却全然不知道那人出去做了什么。
午夜的神梦宫灯烛全无。大祭司坐在全然的黑暗中，静静看着床上人的睡颜。
政|变之前，他本就一直在不断地施展秘术刺激自己的神识，务求补全所有记忆碎片，对自身伤害极大。又因着王城外殊死一战，伤势颇重。
宣武侯被祭天后，对他似乎影响颇深，几乎掩饰不住虚弱和萎靡之态。只是从前他一向深居简出，也没什么人敢明目张胆地注视他，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发现他如今的不对劲。
君息的躯体被他操控着陷入了沉睡，神识却依旧清醒，冷漠地感知着几乎成为黑暗本身的人。
从前他还会声嘶力竭地向那人要个答案，后来除了滔天的仇恨，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剩了。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必有。
那人如今隐约不清的模样，与前世那个受心魔侵蚀、最终彻底丧失理智的阴狠魔鬼，没有半分区别。
从前的少昀固然是受了天魔恶念的蛊|惑和控制，方才做出那些丧心病狂的事。但今生，他全然没有受任何影响，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施用同心蛊，操控他的躯体，又是为什么？
那人能通过蛊虫感知他的心绪起伏，他却无法感知那人的所思所想。
全然的黑暗中，仿佛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阴晴不辨地死死盯着他，终于伸出手，抚上了他的面容，又慢慢往下，探进他的衣领，摩挲着他的锁骨。
即使躯体已经不归自己控制，他的神识仍是紧绷如弦，仿佛随时都要断裂般。
此时此刻，与前世何其相似！君息不知道他是要如从前那般，等到子夜来临，重新将他炼成活偶人，一步不差地走上同样的路，还是要做什么。
大祭司摩挲许久，却只是聚起修为，一点点抚过他锁骨下当年宣武侯给他下的贱奴印。灵力流转下，那两道符咒便渐渐化成点点金光，浮在黑暗中，转瞬消散了。
从前虽然未曾启用、但一直束缚着他的致命枷锁，至此终于彻底自他躯体上消失。
此后一段时间，他在少昀的操控下，将整个朝堂的局面大致梳理完毕，提拔了许多有识之士。曾经因受排挤迫害而联合在一起的部分“异乡人”骨干进入天启殿，逐渐被瓦解、分化，大权慢慢集中到了王君手中。
以君息前世的经历，自然能看出倘若日后有机会勤勉为政，励精图治，不难开创盛世太平。
莫非这恶魔只是要让他成为一代明君，如同那人前世所言，“将贤能之名载入史册”？但果真如此简单，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大祭司却操控着他暂且将政|务交予朝臣，将他挟持了出去。
纯阳部族家家供奉着东荒第一任神帝的画像，为免多事，少昀甚至亲自动手，给他换了一身纯阳男子常见的普通衣袍，又给他罩了一顶帏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瘦削凌厉的下颌。
他自己披了一件烈焰般的斗篷，兜帽半掩住面目，然后揽着他，悄然离开了王宫。
君息的躯体顺从地倚靠着他，神识却死命挣扎许久，发现没什么用，只得冷怒道：“你要带孤去哪？！”
少昀揽着他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宽阔的青石长街上，漠然道：“听说有家酒楼很不错。”
青石长街是纯阳王城商肆的主街，两旁店铺林立，商贾云集，酒楼客栈、外族来客大都聚集在此。正是下午，长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行人或闲聊或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嘤嘤嗡嗡，一片嘈杂，颇显热闹繁华之象。
两生两世，自从踏上祭台，继任为纯阳王，这还是君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闲逛。
但眼下作为一个连自身躯体都全然无法掌控的傀儡，除了满心的恨和怒，他却没有丝毫兴趣。
这个疯子如今虽然没有被天魔恶念控制，但这想一出是一出的状况，似乎比前世更难琢磨。他根本不知道那人到底要做什么。
少昀本就身量极高，宽肩长腿，烈焰般的红衣，配着斗篷下半张如冰似雪的冷峻面容，极是显眼；他亲密地揽着的那青年身形高挑，腰身劲韧，虽然大部分容颜都隐在帏帽下，但仅仅露|出的一小段下颌线条，已然十分惊艳。两人相倚而行，沿路引得无数人驻足回眸。
君息在神识中咬着牙，恨怒道：“你这个疯子！放孤回去！”
大祭司停下脚步，垂着目光看了他一会，没什么情绪地低声道：“前世今生，你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些族人。如今我带你出来走走，亲眼看看他们，感受一下这段人间烟火。身为王君，也算与民同乐，有什么不可？”
街边有小贩在贩卖一些小玩意儿，并不十分贵重，但胜在精巧细致。内中有一条手链，色泽金红，整体是一条龙的形状。少昀眼风瞥过，居然一眼看中了。
酒楼并不远，缓步而行，片刻即到。
按纯阳一贯的习俗，即使是眷侣在外小聚之时，也多是相对落座。大祭司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又是雅间，也不怕有人撞见，竟直接将王君揽在怀里坐了。
同这个生死仇人在外被迫如此亲密，君息想起前世王宫中被折辱凌虐之时，那人以术法造出的群臣聚集围观的幻象，恨怒和仇怨让他的胸腔都几乎要炸裂，无数次想祭出千幻剑阵直接拼个你死我活，却苦于神识被同心蛊死死压制着，全无反抗的余地。
等上菜的间隙，少昀抓着他的手，将方才那条手链给他扣在了手腕上。
那手链令他想起很久以前的真身。倘若他有机会修成正果，成功化形为真龙，也许有朝一日也能如这般缩小了盘在那人的腕上，将他从身到心都彻底束缚起来，据为己有。
但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的假设。从他踏上天命台那一刻起，他就已抛弃了天地灵物的身份，永生永世，“修成正果”已经注定与他无缘。
司命神君曾劝诫说“回头是岸”，可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的机会。因为他动了心，因为他舍不得。
纵然倾尽他这一生都够不着。
君息一动不能动，连表情都在那人的操控下显出几分温柔与羞怯，像是雾中的繁花，水中的冷月，有种不真切的缠绵缱绻的模样。
王君只能在神识中冷冷看着，咬着牙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的腕骨瘦削，覆着薄薄一层皮肉。金红的龙形手链映着白皙的肌肤，像是缠着一圈血痕，有一种醒目而凄艳的美。少昀低头端详了许久，却只是在他唇上一触，漠然道：“没什么意思。”
即使他们走到如此地步，不久的将来注定刀剑相向，生离死别，内心深处也仍是不可遏制地想要将他拴住、留下，哪怕只是一点虚妄的寓意。
他将王君的广袖放下，掩住了那道金红。
菜式精美，口味清爽，本是君息喜欢的品类。但被前世的仇人拥在怀里，纵然是何等的山珍海味，吃在嘴里也苦涩无比。他的躯体在那人的操控下勉强用了些，神识却几乎要当场呕吐。
见他实在难受，少昀也不强求，只将温得刚刚好的云花酒喂他喝了几盏。
云花酒是此处的招牌，色泽浅淡，劲头也不太大，味道却独特而芬芳，又不浓烈，很是适合一两个人的时候小酌。
但前世今生，君息其实都没怎么饮过酒。哪怕是从前被囚禁在纯阳王宫，那人更多的也只是给他尝试不同的药。
他直觉那人如此大费周章将他带出王宫，又灌他喝酒，绝不会在心里盘算什么好事。
上百年的痛苦记忆轰然碾压过他的脑海，灭顶而来。他的神识一声不吭，却极尽所能地激烈抗拒，直至将自己折磨到精疲力尽，犹自不肯放弃。
大祭司微微垂眸，一双煞气流转的眼瞳定定看了他一会，忽然一仰脖颈，自己喝了一大杯，然后覆上了他的唇。
酒液缠绵蜿蜒，被那人的唇舌或强硬或柔和地搅动着推送着，深深浅浅，点滴滑进了他喉咙中。
所谓“劲头不太大”，只是对于惯常饮酒且酒量不错的人而言。
被迫喝了不少之后，酒意渐渐上涌。昏黄暧昧的壁灯下，王君原本白皙的面容已经淡染绯色，一双狭长凤眸水光潋滟，眼神迷离，眼尾那抹薄红都仿佛更重了几分。
明明是魅|惑无双的容颜，眼瞳深处却含着刀锋般的恨意和冷意，令少昀想起从前这威仪与艳色并重的君王被捆缚凌虐，被药物激到神智全无，眼尾泛红，为谷|欠所支配，却又无力反抗，只能被迫看着他，承受着他所给予的一切，回应他、甚至主动哀求他侵|犯的屈辱模样，喉结剧烈地上下一滑。
他用力闭了闭眼，硬生生将心里骤然窜起的火焰死死压制住。
将人灌成这副情态，他却并非有意为之，单纯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很多年前，他曾在金鳞池同那人月下对饮过。哪怕辗转两世想起当时，仍是清楚地记得那人千杯不醉的风仪。
然而他并没有想到，当年何等尊崇高贵、遥不可及的人，何等坚不可摧、灵力劲悍的人，只余一缕残魂坠入轮回后，竟至于两世孱弱，横遭欺凌，修为一落千丈，甚至连酒量都一塌糊涂，几乎沾之即醉。
都是他的罪孽，是他当初一心想要摆脱血契、彻底回归自由造下的因果。哪怕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他应得的。
明明当初在东荒帝城时，他对那人也曾情难自禁，也曾心悦于他。按他的性子，该是痴心无悔，永不回头。纵然那人不愿接受他，最痛苦的后果也无非是各自转身，一别两宽。此后生不相见，死不相扰。
为什么后来他们竟走到了最后生死不容的结局？还是说，其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找回了当年的记忆后，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许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但如今这情形，真相究竟如何，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垂下目光看了看怀里的人，少昀放下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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