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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冢
其后的日子,一切似乎与以往没什么分别,又仿佛哪里都变了些。
司圣泽依旧驳回大臣们奏请他充实后宫、开枝散叶的折子,他每日讲给霁月的故事却也走到了尾声;
霁月答应朱颜故的“护司圣泽周全,顺利登基”早已办妥,离宫一事已不宜再拖。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自古皆如此。这样想来,她与司圣泽的缘分比跟展清风的还要多上一年,应当铭感五内了。
天色变得遽然,清早太阳还晃人眼,午后便刮起了狂风,乌云扎着堆往一处聚,布满了皇宫头顶的小片天地,随时都要落雨。
霁月立在司圣泽寝宫门前,木然看着燕子与蜻蜓低飞,迟迟没有迈进步子,她是来向他辞行的。
天越来越阴,黑云压得迫人,赶在第一声惊雷响起前,屋里的人似叹了口气,唤道:“进来吧。”
霁月没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门口,拖着步子走进,走到桌案近前才心虚抬眸,望了司圣泽第一眼。案上摊了好些奏折,酽茶的苦味席卷鼻端,他在这苦涩里揉着太阳穴看她,眸中是等了许久的释然。
“皇宫确实不太好玩,花就应当生在五湖四海。”不忍再看她纠结的神色,司圣泽先开了口:“不过在江湖玩累了,记得回来瞧瞧我,别把下辈子夫君的模样给忘了。”
他微顿了片刻,眸中泛起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问她:“再有两旬是我的生辰,届时宫中将举办我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宫宴,你要不要瞧个热闹再走?”
“好。”霁月弯了眉眼跟唇角,一副欣然模样。
上回来人界,她学会了一点朱砂;此次被人间的太阳照了几百天,她只深谙了表里不一之道。当下她笑着应承,心下却哀叹无端多了的二十余天无异钝刀剜肉。
不同于司煦用黄金白银铺就的堂皇,司圣泽把宫宴办得简朴,氛围却更好。百姓们过好了日子,八方来使面上都带着喜色,司煦的朝臣犹如站桩凑数,司圣泽的官却是鲜活的地方父母。
霁月的位子在大殿一角,跟司圣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见宴会已过去大半场,她都与他没什么交集。这些日子他没来找过她,把她留在皇宫仿佛真的只是为了再让她瞧场热闹。
彼时华朝与突厥交好,宴会开到尾声时,有突厥使臣入殿献宝。司圣泽余光一直瞄着霁月,见她抻长脖子朝这边看,有意传她过来接待。
突厥进献了一颗极大的夜明珠,匣子打开的一霎,近处的人都被明光耀了目,唯霁月眼力一向过人,只在最初眯了下眼后便恢复如常。
恰在此时,变生肘腋,使臣一手遮着光,一手从匣中隔层抽出把短刃,直朝司圣泽刺来。周围护卫尚未反应,霁月也来不及用一点朱砂,只能凭肉躯蛮挡了上去……
她终究未能走出这皇宫。
后世史书关于此事的记载寥寥:
“华历487年,先皇驾崩,太子司圣泽继承大统,改国号“盛稷”。
隔年天子龙诞,宫宴之上各族朝拜。突厥使臣借献礼之机,持刀行刺新皇,一忠义宫人舍身挡下,刺杀未遂。
突厥狼子野心,众人激愤,自此华朝北境与突厥一族交战八年。”
……
“……他娘的,司圣泽这狗东西当真不给人留活路!”
霁月再度睁眼是在一年后,宫宴上那当胸一刀不比当年血溅朔措城的遍体鳞伤、身心俱疲,她只在棺木里躺了一年便已醒转。
但醒过来,不代表出得去。
在连推带搡、又踢又撞,施展三十八般武艺都未能顺利从司圣泽重金为她打造的棺木出去后,霁月发出如上喟叹。
司圣泽大抵搬空了自己的私库,这棺木选材坚固,镶金嵌玉,封口处还整齐打进了一百零八根特制钢钉,虽降低了墓地被盗的风险,却也大大增加了她死遁的难度。
霁月右手托腮抵着棺木一头,在有限的空间里艰难翘起二郎腿,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郁闷地陷入冥思。
她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出出棺之法,刚刚苏醒的身子还倦着,棺中漆黑一片,不多时她脑袋一歪,半梦半醒地磕在了一个硬物上。
霁月神识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探手去摸,从层层珠宝下触到了一朵木头雕的花。她双目遽然张开,瞬间认出那是扶摇刀的花柄。
司圣泽把给她的来世聘礼作为今世陪葬,一并葬进了棺木里头。
扶摇的陨铁利刃与特制钢钉艰苦博弈了十余日,总算略胜一筹。霁月掀开棺盖一角,见四下无人,从里头一跃而出。
此处虽为地底,壁上却嵌满了夜明珠,最大的是突厥在宫宴进献的那颗,明晃晃悬在棺木正上方,映得整间墓穴亮如白昼。
她忽然记起曾有个雨夜,雨急风骤,惊雷似擂鼓,司圣泽披衣冒雨前来,行色匆忙。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却只问她怕不怕。她摇摇头,说自己不怕雷,更不怕黑,黑是她从小便看惯了的。
他又问:“那你喜欢么?”
她又摇头:“我厌恶黑暗。”
然后他说:“我记住了。”
霁月双眼发酸,不再看那明光,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棺椁旁静静躺着具石棺,里头还没住进人。两台棺木并肩而置,前头合立了一块碑,刻着司圣泽的行草:“霁月与夫司圣泽之墓”。
霁月想扯出一个笑来嘲他傻,唇角却牵不动分毫。她脑子混乱不堪,哀哀想着:怎么办呢?她这一走,司圣泽百年后便要一个人睡在这儿了。他生时便孤苦,死后岂能再这样寂寞?
她瘫坐地上,手指扣着碑上的字想法子,她这个姿势一连待了三日,终于于第三日将尽时挥刀出鞘,割下一缕青丝,代替她睡进了棺木里头。
此生未能共结发,青丝伴君葬同穴。
把棺木依原样合好后,霁月没有选择浪迹江湖,心已入红尘,难为飘零客,她去了华朝北境。彼时华朝与突厥正战得如火如荼,她原先总嚷嚷着做司圣泽的刀,与他长诀后,霁月才真正出了鞘。
皇宫唯一的红玫瑰终究成了北境最锐利的锋芒,誓死守卫年轻帝王心血浇灌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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