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行路

　　小时候读到八十回以后，贾宝玉开始学做八股文，林黛玉赞叹八股文中也有极清通的，由“从不说混账话”开始劝宝玉读书，并像邻居大妈一样告诉袭人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想想落红阵阵中的共读《西厢》，早不是一个境界。“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结局被换做“兰桂齐芳”，贾府复原，令人感到世俗的、无聊的满足。

　　新版照搬后四十回，比高鹗更画蛇添足，王府诰命夸奖贾府女儿们“能诗会画，都是才女”，殊不知公侯之家女子无才便是德，老太太说她们“些许认得几个字罢了”，宝钗强调“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倒不要什么才华的名誉”，她们出身就足够尊贵。拿着才华出名的是谁？是傅家的碧玉，二十五岁还没嫁出去，只因长的略标致，又聪明，她哥哥想指她攀龙附凤，可是人都嫌他低贱不肯相与。更夸张的是王夫人竟然说“哪个女孩儿长大了，没有心事”，竟忘了老太太说过莺莺之流是“贼不成贼”，思想进步了四百年。都让人刺目。

　　再说宝黛之恋。两人深存爱慕，到了精神上互相欣赏的地步。共读《西厢》也好，“满心里话说不出来”时也好，凡曹雪芹少写几笔的，李少红统统误解了。《西厢》是著名的“诗剧”，贾林两人都极有文学素养，只觉得余香满口，故事也新鲜，于是宝玉自比张生，把心上人比莺莺。可是李少红的镜头细细从蒋梦婕的小嘴描画到腰部，又描画回去。要知道林黛玉在曹公笔下是个飘逸的人物，不比宝钗有□□之美，这样算什么意思？

　　宝玉被巫魇前，拉着黛玉，满心的话只说不出来。这原是一笔很精彩的爱情描写。新版拍成，小宝玉一把抓住小黛玉的手，吓得黛玉心如鹿撞，慌里慌张走掉——这太□□了，立刻下降到庸俗小说的级别。

　　再说林黛玉。她的衣服经常是两片大襟一合，松松系上腰带。若是一个清瘦的女孩还罢了，想来大有临风欲飞的神韵，可被原本晶莹丰柔的蒋梦婕一穿，不能不说有性感的意味。拍到焚稿断痴情，把一具尸体的光胳膊抖落在床下，细细从指尖照到肩膀，远看直如艳尸一般，超出常理，更不顾及林黛玉的形象，是最大败笔。

　　再说尤二姐。她在曹雪芹笔下，是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她快病死，当然不好看，但曹雪芹笔墨并不及此，只说死后贾琏来看时她比“活着还美貌”。尤二姐始终是个不曾被打破的美的形象。这是作者有意的。李少红把尤二姐披头散发地拍出来，贾琏一进门被唬了个倒仰，观众也倒抽一口冷气，太寻刺激了，没有涵养。

　　尤三姐不够美貌，哪里能和林黛玉“不差什么”？

　　后四十回本来就低等，又是结婚用掉包计，又是姨娘被鬼上身，混乱到不堪的地步，按宝玉的话是“只好点这些戏！”李少红为后四十回把前八十回也改了，交相辉映，进入鬼怪的境界。警幻仙境遍布琪花瑶草，是升级版的大观园，倒被拍成鬼屋；警幻仙子狂妄而没有脑子，表情好像鼻子下放了大便，奇异地鄙视着荣国公等托付给她的宝玉。

　　后四十回难道就没有好的？也有。黛玉焚稿后，紫鹃趴在床上哭，李纨去看时，早把褥子湿了碗大的一块。当时读到，觉得很真切。新版红楼梦难道就没有好的？片头曲和葬花吟中对戏曲唱腔的借鉴，倒也缠绵。贾府败亡，贾政在混混茫茫的夜雪里大叹：“不料一败至此！”是神来之笔。总而言之，就像“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一部电视剧只是一部电视剧。李少红和高鹗颇为相像，虽不至于全无可看，总归是太低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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