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几个军官站在不远处，一直静静看着我们，其中一个点燃了一支烟，明明灭灭的火光在雨中闪烁，又有点勾起我的烟瘾。今天一晚上喝的烈性酒，比我这辈子喝的加起来还要多。脑子好像被酒精灼热，我觉得自己实在需要一点冷静，干脆仰头拉住利路亚的手臂：
　　“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有没有烟，公爵？”
　　他很明显的怔了一下，手轻轻压上我的肩膀：
　　“你想抽烟？”
　　“有一点——只要一支就好了。”
　　他仍是怔怔的：
　　“但是已经很晚了——雷娅，你早点回去休息。很抱歉——我今天不能陪你回别墅。诺查斯。”
　　他转头叫了一个名字，一个军官应声站出来：“公爵。”
　　“我先走一步。你送她回去，把她交给普拉契，然后再开车回莫伯格。路上小心。”
　　“是，公爵。”
　　那个叫诺查斯的军官走近车旁。
　　诺查斯？我忍住想笑的冲动，为什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这个名字，真够奇怪的……
　　利路亚打开车门把我塞进后座。我扶着昏昏沉沉的的头斜坐进去，看到利路亚要关上车门，拉着他衣袖的手一紧一扯：
　　“公爵。”
　　利路亚停住动作，耐心的回过头。我慢慢抬头，找到他的眼睛，努力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刚刚想要说的话：
　　“公爵——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他似乎是一脸很吃惊的表情，目光看进我的眼睛，细细探寻。
　　就连那个走近的叫诺查斯的军官，也用瞠目结舌的表情看着我。
　　我的话很奇怪吗，利路亚的眼睛的确很好看，尤其是凝视一个人的时候，幽深的浓黑色，像是飘着薄雾的夜晚，无星无月，深不见底，叫人不由自主的沉沦进去，想伸出手，慢慢的，慢慢的，一直触到底……
　　等我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正慢慢向他的脸伸出手去，唇角还傻兮兮的翘着。利路亚忽然伸手捉住我的手，慢慢迫近的脸上闪着和煦的笑意：
　　“雷娅，你——真的这样以为吗？还是——只是不想让我回莫伯格？”
　　我重重点头，表明自己的话值得信任：“我没有骗你。我很少骗人。”
　　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很少骗人，除非必要的时候，虽然我曾经害过很多人。
　　可是，利路亚那是什么表情？一脸的不可置信，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我抑制住懊丧的心情，垂眼慢慢收回拉着他衣袖的手：
　　“算了，你不相信……晚安，公爵……”
　　稀疏的昏黄灯光忽然被挡住，我的呼吸猛地停滞。
　　薄薄的凉意落到我的眼睛上，像一阵凉风，从眼睑飘到唇角，轻轻啜一下，停了片刻，利路亚的唇缓缓离开。
　　……他吻了我……刚才？
　　我怔怔抬起头，看着他正直起身，手指勾过我鬓角的发丝，眼底闪着模糊的深不见底的温柔：
　　“我相信你，雷娅，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嗯。”
　　“可是我今晚，一定要回莫伯格一趟，雷娅。”
　　“嗯。”
　　“让诺查斯送你回去。还有，以后除非我允许，否则不许再喝酒。”
　　“……嗯。”
　　“晚安。雷娅。”
　　“……晚安，公爵。”
　　“说‘晚安，利路亚’。”
　　“……晚安，利路亚。”
　　“那么，安安静静靠在后面睡一会。诺查斯会送你回去的。”
　　“……”
　　我安心的闭上眼，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全是利路亚的脸，微笑的，温柔的，看着我，对我说，晚安，雷娅。
　　……

　　睁眼看到普拉契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傻事。重新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里把昨晚模模糊糊的情景过一遍，我已经再没有勇气睁眼，只好闭着眼睛问出声：
　　“这是第二天？”
　　“这是今天。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
　　“我在自己房间？”
　　普拉契冷笑：“这当然不是在酒吧里。”
　　我摸摸自己身上整整齐齐的衣服，看来昨天回来就直接被扔到床上了。犹豫了一下，我睁开眼睛：
　　“那……”
　　“别吞吞吐吐。我没有工夫跟你闲扯。”
　　“……公爵呢？”
　　“他昨晚有事先回莫伯格了，让诺查斯送你回来的。”
　　幻想被现实无情的击碎，原来脑海里那些情景都是真的发生过，不是做梦。我拉高被子遮住脸，不让普拉契看见我的表情。
　　……天哪……天哪。
　　幸好此刻不必面对利路亚，不然我会选择从窗户里一头栽下去，脸朝下。对我来说，在谁面前丢脸都无所谓，反正脸皮不能当饭吃，只要那个人不是利路亚。可是偏偏昨天晚上，在他面前，我却把所有的脸都丢尽了。
　　而且只是喝了一口烧酒而已，只有一口，更让人郁闷的是所有的事情都还被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会不会以为我是装醉的？
　　我想去死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可是闭上眼睛，昨晚那个好听却模糊的声音却冒出来，像是回声，似有若无的在胸腔里飘荡，挥洒出一点一点的暖意，如同浇不熄的火焰：
　　“晚安，利路亚……晚安，利路亚……”
　　“赶紧给我起来，别钻进去装乌龟！我还要收拾床铺！”普拉契在一旁怒气冲冲的喊，“起来先去把你自己刷干净！昨天晚上一瓶烧酒都被你摔碎了，害我扫了一早上才把玻璃碎片清理干净，看被你弄得整间屋子都是酒气！”
　　我拉下扬着的唇角，一抬胳膊把被褥从身上扬起来，飞一样冲进洗手间锁上门，然后开始脱衣服洗澡。裤子退到一半摸到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东西，掏出来看了一眼，打开盥洗室的门将那包酒心糖冲普拉契砸过去：
　　“喏！公爵付账的！”
　　外面一串高声咒骂，我开大水阀，让“哗哗”的流水声将普拉契的声音淹没。

　　擦干头发小心翼翼跑到楼下，普拉契已经在收拾餐桌，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忙碌着，嘟囔一句：
　　“……真是个邋遢鬼。”
　　“谢谢你，普拉契。你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普拉契头也不抬：
　　“现在已经中午了，这是午餐。”
　　“……”我皱皱鼻子，厚着脸皮坐下：“那太好了，干脆一起吃吧。”
　　“你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普拉契毫不在意的在餐桌前坐下：“昨晚你们在库萨镇上做什么了？”
　　我镇定的将汤勺里的汤倒进嘴里，又盛一勺，才笑着答道：
　　“没做什么。在酒吧里呆了一会而已。”
　　“哦？是吗？”普拉契诡笑着拿起一个小面包，慢慢咬下一口，“看你那副乐得快升天的样子，我还以为他说要娶你呢。”
　　我脸上的微笑一下僵住，勉强撑住抬起的嘴角。
　　就算普拉契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这句话还是狠狠打在了我的要害上，而且还是个我从未防备过的要害。所有可能的假设中，这是最不可能的一个，利路亚可以保护我照顾我对我好，唯独不可能娶我。
　　这一时我才认清自己悲哀的境地。不论利路亚是不是权贵，他要娶的是不是女皇，他终究是不会娶我的。
　　不过，娶不娶，有什么重要？我自己都是个私生子。
　　普拉契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耸耸肩，干脆的道歉：
　　“你可以不回答。我随口胡说的。”
　　“没什么。”我将嘴角咧的更开，连两条眉也飞扬起来，把这个话题打发开，“昨天的巧克力糖好不好吃？”
　　“还不错。”普拉契点头，“就是里面的酒太不够味了，要是烧酒就好了。”
　　“普拉契。”
　　“干什么——要面包吗？”
　　“不，谢谢你。”我放下汤勺，“你听说过夜曼陀吗？那种开放之后像玫瑰一样，却只能开一晚上的花。”
　　“你是说黄金花？”
　　“黄金花？我说的那种花是红色……”
　　“就是那种花，”普拉契不耐烦的打断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夜曼陀，是很久以前莫伯格一个黑巫师培育出来的，据说当时卖的很贵，一袋金币换一支，所以人家都叫它黄金花。其实有什么用？不能吃也不能喝，还不如烧酒来的实惠。”
　　“……看起来你很喜欢喝烧酒。”
　　“习惯了。哈德斯冬天太冷了，库萨这里还好一点，莫伯格冷的更厉害，喝点烧酒感觉会暖和一点。”
　　“你去过库萨镇上的酒馆没？”
　　“去年的时候去过一两次。”
　　我咬着勺子，笑着看她：
　　“那个酒馆的店主很讨人喜欢，是个不错的人吧？你喜欢他吗？”
　　普拉契哼了一声起身：
　　“我不喜欢那样的男人。我比较喜欢金发的小伙儿，最好是个儿高些的，比较招人喜欢些。你还要汤吗？”
　　“不。公爵——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我不比你知道的多，只知道他最近很忙。男人总有些麻烦事要花时间做，你最好多些耐心。”
　　“我想这两天去镇上一趟，”我抬头看着普拉契，探查着她的神色，“顺便给你带瓶酒回来。很抱歉昨天晚上打碎了你的酒。”
　　“随你便。公爵说过，车钥匙在他书房的抽屉里。”
　　普拉契脸上仍是无所谓，边说着，便端着餐具走进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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